搞不懂啦，希特勒

邵燕祥

德國兩名歷史學家年前出版的一本新書披露，納粹頭子希特勒在他的德意志第三帝國年代，曾經用數以千萬計的巨款，賄賂他麾下的將軍，換取手下人對他的惟命是從。

這是從廣州一家報紙的國際新聞中抄下來的。從前只知道無權的向有權的行賄，官小的向官大的行賄，這一回才發現希特勒如此的“不恥下賄”，比“劉備摔孩子——邀買人心”顯得更務實，大約也更加立竿見影了。這倒真是一新耳目的新聞。

不過，作為一個并非少不更事的讀者，看著這條新聞，總覺得有些搞不懂的地方，也許就是東西方的“文化（？）差異”，或者徑直說，是我以中國的為官之道去揣想希特勒的御下之方吧？

隨手把這條新聞抄下，括弧里則是我的感想和疑問：來自“軍事歷史研究所”的烏貝茨爾和退休將軍弗格爾，在名為《服從便能致富》的新書中，根據納粹黨留下的機密檔案指出，希特勒每年動用他總值兩千萬馬克的私人秘密儲備，收買他的得力助手，以保證他們對他忠心耿耿（這沒什么不明白的，連鳳姐都用她的私房錢收買平兒；只是希特勒秘密私人儲備的來源，可能多半也是“公款”吧？而“服從便能致富”，當然指的是服從希特勒，但那么多德國平民服從希特勒的結果，替他去打仗，化為炮灰，因對他服從而能得他財賄的，只是他的“得力助手”，也就是得力的幫兇而已）。

其中大部分的款項都落入三千名德意志第三帝國年代的元帥和將軍手中，包括收取了八十八萬馬克的萊布將軍，以及分別收取了二十五萬馬克的倫德施泰特將軍、米爾希將軍、克盧格將軍和雷德將軍（原以為只是“布施”給所謂身邊的助手，沒想到竟是三軍將帥，且竟達三千名之多！消息卻只點了這五位將軍的名，是不是因為他們收受的數額最大？那么像他最核心的干將、最親密的戰友戈林、希姆萊、戈培爾等等，難道所得倒少？戈林本是極富有的，戈培爾呢，是另有財源？要么就是希特勒對他們已經不必用錢收買，還是在此項專款之外另有出賬？）。

古德里安將軍更獲贈一幢位于西里西亞、總值高達一百二十萬馬克的物業，而曼施泰恩元帥則妒忌古德里安得到的物業，于是要求希特勒同樣給他一幢位于奧德河的物業（因為不可能三千將帥每人分配一套別墅，這可視為額外的恩寵有加，故引起別人的爭寵。消息中語焉不詳，那個曼施泰恩元帥怎么能像中國人要官那樣開口向希特勒要物業呢？太赤裸裸了吧？要么就是他同希特勒有不同尋常的“哥們兒”關系，否則豈不像綠林草寇分贓似的，希特勒的統帥部里會演出這樣的鬧劇嗎？待考）。

希特勒通常會將賄款支票放入信封內，并在信封上加印“德意志機密文件”字樣，當生日禮物贈予部下（如果希特勒親自動手，那也真夠累的。“機密”不錯，“文件”云乎哉）。希特勒1940年戰勝法國后，露骨地說渴望下屬完全受他支配。而他的參謀長恩格爾也引述希特勒當年的話表示，得到恩惠的將軍會感激希特勒，對他馬首是瞻（贈送生日禮物，例如生日蛋糕，現在中國連大一點的賓館都視為常事了。希特勒不可能記得三千部下的生日，顯然是由辦事人員具體操作的。但得到最高統帥部送來的“文件紅包”，虛實相生，還是會令受之者感激得很，從而更加俯首聽命，希特勒的目的也就達到了。然而，希特勒此舉須做得十分機密，不然三千將帥發現這份恩寵人人有份，自然也就不稀罕了。不過，竊以為，希特勒這番苦心，其實是多此一舉，在納粹體制內，你希特勒權傾天下，一個人說了算，你要讓三軍將帥聽你的話，憑你的權力給他們加官晉爵就是，我們中國封建時代有句話，“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難道你們納粹德國不是這樣？武將也愛錢，給他官階不就全有了嗎？那么，比起你送紅包來，一是“公事公辦”，他照樣領你的情，卻不留痕跡，后代史家也就不會出來考證你的行賄；二來他們在其位撈其錢，萬一失風，自負其責，一概與你無干。再說，找一兩個不是對你惟命是從、甘受支配的家伙，殺雞給猴看，哪個不變得噤若寒蟬，惟恭惟謹，令行禁止，敬若神明？何須你一反常態，婆婆媽媽地私送紅包）。

拜讀以上新聞，我想，如希特勒這么向自己的部下遍送賄禮，大不類他這個混世魔王之所為，或者說，替他著想，頗有一點跌份。難道一個如此專權的專制主義者，竟不擅于用他手中的黨政軍權來轄制部下，使之從消極就范進而積極效命，倒還要乞憐于金錢的小恩小惠嗎？搞不懂啦，希特勒！

【原載２００７年第１０期《書摘》】

題圖 ／ 朱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