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死亡證明

鄭曉紅

螃蟹死了！

我去魚缸那里看它的時候，它的眼神呆滯著，不再像往常一樣把眼珠憤怒成一粒石子的模樣。

它的腿爪舒展開來，那只獨鉗向前盤著，讓我想起和尚打坐的樣子來：身體完全放松，心靈凝固于一個點……

它各個關(guān)節(jié)縫子里，都長出了綠毛，沾沾連連的，隨著水波微微蕩漾。我記起了小時侯常在墻上看到的苔蘚，密密麻麻，郁郁蔥蔥，是歲月留下的痕跡？還是風(fēng)里來去哭過喜過的銘文？

當(dāng)初留下它，是因為一瞬間的敬畏之心，還有一瞬間的惻隱之心。

它是只獨鉗的螃蟹，褐紅色的背殼還有它殘缺的腿爪都一再證明它一生的滄桑。但它的閱歷沒有讓它變成一只順渠溜縫、畏手畏腳的螃蟹。相反，它變得非常憤怒。我能感覺到它因為自己的威嚴受到凌辱而生的憤怒，因為自己一次次或僥幸或狼狽地從人類手中逃脫后無奈的憤怒，因為自己的大螯無法戰(zhàn)勝龐大的對手無法保護螃蟹家族的憤怒……我甚至能聽到它骨節(jié)里咯吱作響的聲音，它隨時都在準備戰(zhàn)斗，用生命。

一只小小的盆子，不過就是一只小小的盆子！就成了上百只螃蟹的禁錮之地，這對它來說，是致命的凌辱。其他螃蟹都沒命地抱成團往下面鉆的時候，它一次又一次從下面掙扎出來，把自己完全暴露在最上面。它揮舞著自己那只獨螯，夾住一只又一只畏縮的腿爪，提、拉、拽、撕……它試圖讓所有的螃蟹都清醒過來。它盤旋著身體，瘋狂地打著轉(zhuǎn)，在其他螃蟹的頭頂狂亂地踐踏撕扯，很快，就有了許多零碎的腿爪顫動著鋪在上面。那些腿爪痙攣著，一點點地蜷曲，最后終于不動。

它糾集了一些大螃蟹，開始頑強地制造它們的蟹梯。它總是在最底層，用它的背殼，用它那只粗大的獨鉗拼命把上面的螃蟹往上頂。失敗了，它憤怒地轉(zhuǎn)著圈，粗魯?shù)劂Q過來另外的螃蟹再往上頂……

每當(dāng)我出現(xiàn)在盆子前面，那些螃蟹都一個激靈，斜撐起身子，蟹鉗直指著我。而它，每次都和我對峙最久。它那只關(guān)節(jié)粗大的蟹鉗象劍一樣戳在那里，眼眶里的眼珠象顆立著的子彈，隨時要彈出來。當(dāng)其他螃蟹都慢慢縮回去，底氣不足地盤了身子不動時，它依然頑強地撐在那里，一動不動，直到我退卻。

我留下了四只螃蟹。它是首選。

它每天做著同樣的事情——瘋狂地驅(qū)使著其他的螃蟹去搭永遠不可能成功的梯子；不懈地跟給它們投放食物的我對峙；狠命地去夾去撕那個我換水時撈它上來的小網(wǎng)兜……

第一只螃蟹死了，它還活著。

第二只螃蟹死了，它還活著。

第三只螃蟹死了，它還是活著。

剩它一個了，它開始用鉗子推著頂著摞那些石頭，摞高了，爬上去斜立起來，還沒立穩(wěn)，石頭就塌了。它毫不氣餒地繼續(xù)摞。

當(dāng)它有一天終于醒悟這些圓滑的石頭根本摞不高的時候，它就沉默了，出奇地安靜。

我來到玻璃缸前面，它不動，甚至不看我一眼。我用東西去撥它，它仍然不動，隨著我的撥動轉(zhuǎn)動身子。我把食物放在它跟前，它一次又一次固執(zhí)地用鉗子推開。

后來，它的關(guān)節(jié)縫子里開始長一些黏糊的絮狀物。

再后來，它各個骨節(jié)里都生出了綠毛，在水里陰慘慘地漂浮著。

今天，它死了，身體松松垮垮地盤成一個圓。

我一直希望它能成為“我的”螃蟹，希望有一天它能夠認可這個身份。

可最終，它用死亡終結(jié)了這個游戲。在肉體上，我是贏家；在精神上，它是贏家。

【原載2007年7月22日《新散文周刊》】

題圖 ／ 魚兒的對策 ／ 萊曼德（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