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銳鋒
山西原平人,一九六零年出生。
中國“新散文”運動發起人。一九八零年代開始文學創作,已出版文學著作十五部。作品被數十種選本選載。數度入選中國散文年度排行榜。曾獲多種文學獎。
現為國家一級作家、山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山西省文學院院長、山西大學兼職教授。
一頁又一頁,一個又一個復雜或簡單的算式,都已經被無情的時光浸泡過了,一本來自從前的算術書,一本來自昔日的作業本,在一個幾乎多少年都沒有打開的木箱里沉睡,我的手指不管怎樣翻動它,都不可能將它喚醒。
“一條魚能夠對它終身暢游其中的水知道些什么呢?”——愛因斯坦在他晚年的《自畫像》里說出這樣的話。必須承認,我們對自己的真正生活所知甚少。正像一條魚不需要對河流或海洋知道多少,仍然不妨礙它自由自在地在其中暢游一樣,我們的生活仍然在一頁一頁地翻開,直到供那一隱藏的造物主閱盡全卷。
重新面對兒童時代的算術題時,發現那些演算并沒有得出真正的答案。那時,我常常不能理解的是,為什么要在解題之初先設立一個未知數x呢?解題的目的就是為了使未知變為可知,題意中已經含有未知,而我們為什么還要重新設立?從另一角度看,我們所解出的答案,只是我們自設的未知數的答案,而不是那算術題所提出的疑問的真正解決。
不過,未知數、方程式、冪、級數、0、負數和根號2等,它們的背后被掩蓋的生活場景和片斷正在一點點地顯影,實際的情形并不是像古代數學家畢達哥拉斯所言:數學統治著世界。我們能夠回憶的更多的是場景,而那些具體的、枯燥的數字已經被遺忘。比如說,我那時曾喂養過多少只兔子?又割過多少青草?
多少次,我趴在被窩里寫作業,一盞小小的煤油燈的光芒已經將整個房間照得十分明亮,由于我與光源的距離太近了,我的影子被放大了許多倍,幾乎投射到整整一堵墻壁上。鄉村的寧靜反襯著一切細小的生息,筆與紙摩擦的沙沙聲,母親在燈光里縫補衣裳的引線聲,以及寒風吹拂樹木的嘶嘶聲,深夜歸家的流浪漢懶散、疲倦的腳步聲,都顯得那么響。很多時候,我還沒有寫完作業就已經睡著了……多少事情來不及計算啊。
我們的算術老師原是一個工程技術人員,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回到了家鄉。他的腦袋比一般人要大許多,因而不容易買到合適的帽子。我一直記得,他總是將一頂帽子輕輕地放在頭上,就像一個不合格的茶壺蓋那樣,顯得滑稽可笑。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優秀的算術老師。他總是能將復雜的問題化簡,把題意解析得非常清楚,并能夠讓孩子們明白。我記得,有一次,他帶著我們到玉米地里拔草,孩子們都被淹沒在一片接一片的葉子中間,他們的身高還比不上玉米的高度,仿佛他們在頃刻之間跑入了茫茫的虛無中……用綠色的葉子搭制起來的虛無……我最后一個進入其中,我站在田埂上,只看到一頂帽子在玉米開花的白色梢頂上緩慢地飄動。
有許多事情比算術演算更使人著迷,他們用不著運用復雜的公式,也用不著設立未知數和解方程,有時,一頂帽子的飄動比一切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