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克定
“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罵娘”已經是個老話題了,最近看到宋志堅先生對這個問題的“舊話重提”,頗覺有趣,覺得還可以說上幾句,以為續貂。
吃上肉了還要罵娘,夠難伺候,不如不給他肉吃,看他還罵不罵。古人都說“惟食忘憂”,肉都塞不住嘴巴,真是不可思議。既然不可思議,那就聽聽他罵的是什么,所謂“罵娘”,不只是罵娘而已。宋先生說,吃肉反映生存權利,罵娘反映民主權利,一個是物質范疇,一個是精神范疇。要是在“四人幫”那時候,連吭聲都不敢,遑論“罵娘”,有肉給你吃就不錯了。所以,敢罵,說明思想解放,政治民主,敢于說話,對生活質量有了更高的要求。就說吃肉這事,肉的質量不好,味道不好,價格不合理,或者因經常吃肉胖了,去減肥又被奸商騙一回,或者受了其他窩囊氣,都是罵的理由。
在中國,“罵”有幾千年的歷史,收拾不了。《詩經》里有“風”、“雅”、“頌”,“風”就是諷刺、罵。詩曰:“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古人認為,老百姓發牢騷、罵娘甚至譏諷時政,能反映政治得失、民意所向,是件好事,罵得不對也不要緊,聞者足戒。肉是塞不住嘴巴的。
《戰國策·齊策四》有個故事:齊人馮諼家貧,找孟嘗君討碗飯吃。孟嘗君問他,你有何技能?他說我啥本事也沒有,孟嘗君勉強收留了他,待遇卻與其他門客不同,每頓飯只有蘿卜白菜。呆了一段時間,馮諼“倚柱彈其劍”,歌曰:“長鋏歸來乎,食無魚!”傭人向孟嘗君報告此事,說馮諼發牢騷,要吃魚。孟嘗君說:“那就給他魚吃。”又過了一段日子,他又哼哼:“長鋏歸來乎,出無車!”傭人報告孟嘗君,說他還嫌沒車子坐。孟嘗君說:“那就給他配車。”又過了許久,他又彈其劍鋏,唱道:“長鋏歸來乎,無以為家!”孟嘗君就調查他是否有親人,知道他有一老母需奉養,便派人按期送去生活物資,從不間斷。
馮諼可謂“端起碗吃魚,放下筷子唱埋怨歌”的典型。但孟嘗君是個明白人,他知道伙食待遇、交通待遇、家屬安排等問題沒給馮諼解決,馮心里有怨氣,為他一一落實到位后,他就再也不嚷嚷了。后來馮諼積極為孟嘗君出謀劃策,成為孟嘗君的得力謀士。
罵是逆耳之言,最不好聽,也不容易被接受。發展經濟,讓老百姓吃上肉,生活得更好,是執政者的責任,若有了這個責任心,對老百姓的意見、怨氣甚至牢騷,就會注意傾聽,逆耳之言就成了金玉良言,不好聽也變得好聽起來,這樣才能真正促進社會的和諧與發展。
《左傳·魯昭公二十八年》記載,晉時魏獻子辦一個案子時,準備接受被起訴人賄賂的歌妓。同朝官員閆沒、女寬知道后,打算舉報他。他們來到魏獻子家,適逢魏家吃飯,魏獻子請兩人一起吃。面對大魚大肉,兩人吃不下,上了兩道菜,嘆了兩次氣,吃完飯又嘆一次。魏獻子覺得奇怪,問兩人為何三嘆,兩人說:“看你上第一道菜,怕不夠吃,所以嘆氣。菜上到一半時,我們又尋思:將軍請客,豈會不管飽?心里自責,所以又嘆氣。吃完以后,飽了,想到將軍的心要是和我們的肚子一樣,能夠適足而止就好,不禁為之嘆息。”話里有話,魏獻子豈能聽不出來?于是拒不受賄,依法辦事。
這三嘆,不言自明,是在罵魏獻子不要貪得無厭,魏獻子接受了,更沒有因此對部下生隙。我由此想到,所謂“罵”,往往也是一種動力,雖然難聽,甚至罵得傷心流淚,比一味恭維要有益得多。
“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罵娘”是一個社會縮影,倘思想禁錮,沒有改革開放,是不敢想象的。經濟快速發展,老百姓有個適應過程,對諸如交通、住房、環保、健康之類的期望值增大了,也時有“罵”聲入耳。應該說,罵中見真,粗中有雅,處理得好,可以成為經濟建設的推動力,倘隨意扣上“不和諧音”的帽子,則差矣。
(標題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