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婧婷

現在看來,10年前討論的女性主義好似一場認真的扯淡,電影無關性,無關女人的自我認識,奢侈品才是真正的主角
誰想看4個年齡加起來快200歲的大媽談情說愛、絮絮叨叨?偏偏就是4位中年婦女帶來了迄今已1億多美元的票房。《欲望都市》電影版的魅力讓影評人和業內專家都跌碎了眼鏡。今天,沒有人再爭辯10年前電視劇引起的爭議:它究竟是鼓勵女性尋求自我解放,還是用表面的開放掩蓋了那些守舊的陳詞濫調?
所有人都談論4位女主角在片中換了多少套衣服,提了多少只最新款的包包。你甚至會困惑,這究竟是電影還是廣告?
劇集時代的“女性主義”外衣
《欲望都市》1998年在HBO開播,關于它究竟夠不夠“政治正確”,是女性主義者熱衷爭論的話題,但對于大眾來說,劇集最能打動人的除了姐妹幫的友誼,就是那種充分享受生活的熱情——四個女人踩著高跟鞋、伴隨歡快的音樂走在紐約街頭,這景象仿佛就是都市女郎的烏托邦。
其實這不過是灰姑娘幻想的老調重彈,所不同的是今天的灰姑娘不是守在閨房的小家碧玉,而是在曼哈頓打拼的職業女郎。作為獨立又多金的職業女性,即使面對大齡未婚的“危機”,也沒必要成天焦慮怎么把自己嫁出去。職業女郎的享受,正如劇中人所言,就是“名牌和愛情”。
愛情很虛幻,名牌卻很實在。電視《欲望都市》產生的最大影響,其實不在于人類幾千年都沒想明白的兩性關系,而在于它無比高調地教育職業女性,把自己掙來的錢花在奢侈品上是多么有道德的事情,時尚消費是一種享受生活、愛自己的方式,所以即便微不足道的場合也應該華麗地現身,不為別人,就為一種自我滿足——凱莉在家都穿著Jean Paul Gaultier做睡衣!
當然,該劇幕后最大功臣、造型指導派翠西亞·菲爾德的本意并不是做奢侈品普及教育。作為一位以60歲高齡還敢穿奇裝異服迷你裙的時尚老妖精,菲爾德的最大貢獻是以游戲精神將高低檔混搭的時尚發揮到了極致——跳蚤市場淘出來的古董衫跟昂貴的高端品牌穿在一起,紐約上城的奢華風和下城的絢爛街頭感相結合。
她沒有把凱莉包裝成完美的時尚偶像,凱莉經常很得州范兒,那時她甚至像只夸張的火雞;她也沒有對那些大牌設計師死心塌地,淘到一串便宜的好看掛飾欣喜不亞于買到一雙名牌鞋。菲爾德想說的是風格無關價錢,而在于個性與自信。
但是,對于觀眾來說,風格趣味難以拷貝,記住幾個品牌名稱卻很容易。凱莉在紐約街頭對著搶匪大喊“搶包可以,不能搶我的Manolo Blahnik”,旋即這個陌生的意大利品牌風靡坊間。Jimmy Choo、Fendi等曾經聽起來高貴的奢侈品牌借助融入角色生活而讓觀眾備感親切,由此變成了家喻戶曉的名詞。
這股奢侈消費的傾向恰好與90年代末的風氣相吻合,互聯網新經濟和全球化帶來了奢侈品業全面活躍。尤其是美國正處于克林頓時代的好時光中,經濟一片上升勢頭,沒有次貸危機,沒有打不完的恐怖分子。《欲望都市》歡快的氣場、bling-bling的浮夸視覺(編者注:指的是嘻哈族群有金穿金、沒金鑲鉆的穿衣風格,宗旨就是把自己搞得閃亮)正契合了美國社會的樂觀調門,它把紐約呈現為一座由咖啡館、時裝店、餐廳和俱樂部組成的游樂園,這里有逛不完的名店、開不完的派對,在這種混雜喧鬧、活力動感的紐約氣質包裝下,再呆板的奢侈品牌都顯得如此有范兒。
一場赤裸的品牌秀

在劇集時期,人們還熱衷于討論它的紐約氣質、混搭理念,但是當電影版在劇集落幕4年后登場時,所有人只關注影片中出現了哪些名牌。這幾乎都不算時尚,只是堆砌奢侈品,因為它失去了風格。
劇集曾經以告訴女人怎么用衣櫥表達自我而著稱,可現在《紐約時報》感嘆電影里四個女人的造型根本就沒了個性,好似從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凱莉在片中換了81套衣服,平均2分鐘不到就要換一套。當年劇集中那股不循規蹈矩的古怪趣味完全消失了,奢侈品原本只是混搭元素中的一類,但在電影里成了全部。走進電影院前你要做好看一場超長廣告片的心理準備,每個鏡頭都充斥著品牌。
甚至可以說,奢侈品才是電影的真正主角,完全壓倒了這些40多歲的“欲女”。不少場景你都能感到那些品牌名字是多么精心地與場景相協調,隨意到了刻意的程度。薩曼莎把一堆Gucci的盒子搬進她的奔馳車里,畫面上非常醒目地凸現Gucci的logo,而當凱莉試婚紗時更來了個品牌大點名,每換上一套,旁邊就有人清晰地叫出品牌名:“Vera Wang……Lanvin……VivienneWestwood.……”
電影的造型指導仍然是派翠西亞·菲爾德,但大概她已經無力再自由發揮,畢竟一部幾千萬投資的電影不同于電視劇。女主演莎拉·杰西卡·帕克作為制片人親自出馬聯系與品牌合作,編劇絞盡腦汁地把這些東西塞進劇情里。所有的奢侈品牌都虎視眈眈,公關哀求劇組將他們的品牌放到場景中,甚至連凱莉的浴室擺什么樣的洗發液都是一個可以利用的廣告位。一旦某個品牌接到劇組電話要求出借服裝,公關們簡直會高興得跳起來,其興奮程度堪比中了樂透,然后趕緊發宣傳稿給媒體以告知天下。
促銷效應從電影一開始拍攝就已經顯現了,帕克在開拍第一天提著的那個施華洛世奇水晶鐵塔包成了網站的暢銷款,而她腳上那雙迪奧的羅馬涼鞋剛剛被狗仔隊拍到就馬上賣斷了貨。
現在看來,10年前討論的女性主義好似一場認真的扯淡,電影無關性,無關女人的自我認識,如果沒有那些華服做噱頭,只不過是一出老掉牙的愛情片和電視劇的一集加長版。也許,電影《欲望都市》那種炫耀而華麗的風格已經過時了,但作為一種對舊日好時光的緬懷,它也提供了足夠多的談資一從《紐約時報》到《Vogue》都在喋喋不休地分析凱莉的每套裝束由哪些品牌組成,根本不會放映這部電影的中國都深陷這股熱潮中——大到各家時尚刊物,小到徐靜蕾的電子雜志都煞有介事地關注了一番。
奢侈品與大眾文化的完美結合
《欲望都市》告別觀眾的這幾年,恰好就是奢侈品業與娛樂的關系變得空前緊密的幾年。過去那些電影史著名的時尚造型大多只是產生一種風格的影響,并沒有為具體的品牌承擔宣傳功能,只有極少數如紀·梵希、阿瑪尼真正利用娛樂產品傳播了品牌。
直到《欲望都市》之前,人們看到奢侈品的途徑主要還是天橋秀或者紅地毯,一個屬于純粹的時裝行業,一個屬于高高在上的明星,對于普通人都是那么遙遠。而肥皂劇正好就是用模擬日常生活的情境把這些東西安置到了消費者熟悉的環境中。原本毫不時尚的莎拉·杰西卡·帕克也被捧成了潮流教主,因為一部演了6年的戲太容易讓觀眾把角色和演員重疊起來。
人們模仿她在戲里戲外的打扮,她走在路上都會有設計師突然沖上來非要把自己設計的牛仔褲塞給她,巴望著她哪天穿上一次、被狗仔隊拍到就能幫助自己一夜成名。《欲望都市》是奢侈品牌建立與大眾親密關系的完美載體,因為它們不是靠把天價時裝賣給超級富翁賺錢,而是靠把箱包、墨鏡和香水賣給普通消費者來獲利。
《欲望都市》引導了高級時尚品牌融入大眾生活,在劇集落幕后,奢侈品找到了更廣泛的載體來完成這個任務。網絡的發展,尤其是個人八卦博客的興起讓明星生活得到無止境的曝光,報紙版面需要新聞由頭,但網站連明星逛街、吃飯的照片都可以貼出來,他們在日常狀態下的著裝便成為讀者關注的對象,而且這比普通人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穿的紅地毯禮服更容易被模仿。狗仔隊除了偷拍明星私生活、挖掘他們公眾形象之外的另一面,又多了一份工作,就是拍明星的日常打扮。
由此出現了一批專門以會穿衣服而出名的It girl,“it(in time)girl”專指具有強烈時尚風格,讓年輕人紛紛仿效的時髦女郎,她們根本無須會唱歌演戲,只要打扮光鮮地出現在狗仔隊的鏡頭里就能保持極高的見報率。如妮可·里奇、西恩娜·米勒等,看起來她們既沒有演藝代表作,也不屬于時尚模特,似乎毫無理由地紅得發紫,她們的街頭造型照會在網絡上傳播被全球年輕人拷貝,她們用的品牌會得以暢銷。她們最重要的價值就是被狗仔隊拍到以告訴全世界的姑娘這一季該買副什么墨鏡、把衣服褲子怎么搭配起來。這一切在帕里斯·希爾頓身上得到了最極致的體現,人們一邊嘲笑她的膚淺無知,一邊津津樂道于她的最新服飾。別說希爾頓是被人鄙視的對象,她的街拍照可一直在網上廣泛流傳。

奢侈品牌很快就嗅到了商機,還有什么比明星更能充當活廣告?這甚至比一般的廣告宣傳更有效,消費者大多天真地以為明星生活中穿著的服飾完全是她們自己的偏好。It girl的出現改變了奢侈品業的面貌,表面看起來她們并沒有跟品牌建立廣告契約關系,但實際上她們的打扮已經成為奢侈品營銷機器的一部分。她們的工作就是穿上某些服飾,頻繁地出席派對,盡可能地被狗仔隊拍到。
奢侈品牌把他們主推的產品免費提供給明星,并雇傭狗仔攝影師,一旦明星用上了,公關們就把照片發給媒體。那些能引導潮流的明星往往是公關的重點,各大品牌都爭先恐后地給他們送東西,多到他們自己根本用不完只能送給親戚。為了保證產品出現在明星而不是明星媽媽乃至保姆的身上,時尚品牌可謂絞盡腦汁,甚至賄賂明星的造型顧問,一位明星的造型師要求品牌為自己的抽脂手術買單,在得到許諾后才讓明星顧客穿著該品牌參加奧斯卡。
在過去,名人出席盛大舞會的衣著也是小報八卦新聞的一部分,但那些晚禮服、珠寶和普通人無關,純粹是社交談資。而今天,很多女孩要參考明星的街拍來決定日常裝束;以前也曾有過名人在生活中穿戴而產生宣傳效應的偶發案例,但現在,名人只要一出門就是一個流動廣告。
如今看起來,莎拉·杰西卡·帕克,更確切地說是她扮演的凱莉,正是奢侈品it girl的教祖。當明星的私生活也變成廣告營銷的一部分,娛樂和奢侈品業的關系從未像今天這般曖昧過。如同一場超長品牌秀的《欲望都市》電影版,不過是這一結果最極致的一種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