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慶東
日前備課時重讀老舍先生的《駱駝祥子》,忽覺祥子的命運頗有幾分圍棋之理。
淳樸健壯的農村青年祥子,來到北京闖世界。這就好比是圍棋中的“打入”。其實圍棋一開局就可以看作是“打入”——雙方爭相打入那茫茫宇宙,占山為王,裂土封疆。讓子棋因為一方先落數子,則更是“打入”。而駱駝祥子打入的,已經是一個歷經800年風雨輝煌所形成的“大模樣”了。
祥子知道自己棋份兒低、棋力差,所以根本不敢存一點跟人家“逐鹿問鼎”的野心。“大場”都被人家占完了,“鎮神頭”、“空降兵”之類的壯舉,他是不敢動念頭的。他一共就知道那么幾個定式,其中最拿手的是“拉車”。所以他一門心思,就想靠著拉車這一手苦苦求活——攢夠了錢,買輛自己的車,就算在北京城的邊角旮旯上“活干凈”啦。
然而活棋至少要兩只“眼”。祥子剛做好一只眼,就被人家給破了。又做好一只,又給破了。在那萬惡的舊社會,那些軍閥啊,偵探啊,土豪啊,誰跟你平起平坐下棋呀?棋規都是他們定的,他說不許“征子”就不許“征子”,他說“點三三”要罰二十目就罰二十目,他要連走兩手你就得感謝他沒有連走八手。國家混亂,棋規也就混亂。
在北京城這個“大模樣”里混了一陣,祥子的棋力長了不少,被亂兵抓去搶走了車,他居然能夠拉回來幾匹駱駝彌補損失——知道“打三還一”,水平已經接近初段了。于是,他決定放出點“手筋”給老天爺瞧瞧。
他的手筋就是往虎妞身上一“靠”,企圖借“靠”得力,走成“順調”。那虎妞卻不是個省油的燈,自己的棋形不好,專門以攻為守,借著欺負別人的弱棋來“整形”的。她預備好了一整套“騙著”,本來就連“夾”帶“覷”,等著祥子自投羅網呢。待把祥子“逼”得走投無路,自動“靠”上來之后,這虎妞玩了個“大豬嘴”,褲腰里塞個枕頭,假裝懷孕,一路“滾打包收”,把個祥子“貼”得緊緊的,直到二人成親,不許祥子“脫先”一步。無論祥子怎么“騰挪”,總是“差一氣吃”。祥子怒火萬丈,恨不得把虎妞掐死。可無奈英雄氣短,怎么“挺”都“長”不出去,只好老老實實,做一回“烏龜不出頭”。
不過虎妞也欺人太甚,胃口忒巨。雖說霸住了祥子,卻舍棄了老爸的車廠——這個“轉換”的得失可不好說。由于把祥子“包”得太緊,又怕祥子跟隔壁的妓女小福子“連通”,于是就生“跨”硬“斷”,而自己的“斷點”卻無暇去“補”,“眼位”也不充分。老天爺實在瞧不過去了,一個難產,虎妞的霸王十三鞭全線“崩潰”,虎妞一翻白眼——“凈死”了。
不料吊詭的是,虎妞之“凈死”,并沒有帶給祥子“凈活”。祥子為應付給虎妞發喪這個“急所”,把車賣掉后,數了數“目”,虧空還大著呢。自己奮斗了半天,走的都是“呆長”和“單官”。拿掉虎妞的“死子”,好像有了點空,可是人家一“點”進來,不是“花五”就是“聚六”,要不就是“劫殺”,仍然不活。想去跟小福子“連通”,抬眼一瞧,小福子也是“不活”。一條龍都難活,誰還敢再搭上一條呢?
就地“做活”失敗了,“騰挪”失敗了,“逃跑”失敗了。一切正規的、正經的“著法”,都失敗了。如果是棋手,應該“推枰認輸”了。可是生活中的人,還要活下去。老舍說:“將就著活下去是一切,什么也無須乎想了。”祥子到這會兒,才算真正“入段”了。他不再勤快,不再要強,不再仗義體面,不再淳樸善良。他“流水不爭先”——成了高川秀格了。
祥子此后把自己混同于廣大的“棋匪弈霸”,平時就走“俗手”,遇到老實可欺之人就走“無理手”,遇到高人就走“鬼手”。他小氣、自憐、懶惰。他開始吃喝嫖賭,撿煙頭,吃蹭飯,逛窯子,染性病,甚至出賣了一個革命黨,為了六十塊大洋。他會掏別人的“空”了,會跟人家“共活”了,會打“賴皮劫”了,會“立”、會“拆”、會“斷”、會“虎”了。然而,這也就意味著,祥子墮落了。老舍逼真地寫出了駱駝祥子由一個純潔的“圍棋愛好者”演變成一個“棋油子”的歷程,在那樣的一個社會里,不成為“個人主義的末路鬼”,還能有什么出路呢?
宋僧志文有詩云:“年光似鳥翩翩過,世事如棋局局新。”只有到了另一個社會,駱駝祥子才能憑真本事“做活”,還可以活得很大、活得很舒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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