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 毛
在家鄉小鎮,我度過了單薄惘然的少年時期。
那時小鎮可謂“民風淳樸”。年輕男女當街都不說話。男人一律中山裝,女人的衣服也中規中矩。唯獨她,高挑嬌艷,微微昂著下巴,像一只離群的鶴般,在灰撲撲的街上矜持行走。所以,她的每次出現,都讓永遠穿著改良舊衫的我,驚若天人。
夏天,她戴頂鑲有精致絹花的寬檐帽,臉兒沉默,像位寂寞的貴族。每條裙子都顏色繽紛,包裹著她玲瓏的身姿。搖曳生姿,是看了她的步態,我才明白確切的意思。
冬天,她裸露著修長的腿,呢子外套下是一條短得讓人羞愧的皮裙。男人迎面走去,總要別過臉。走過了,又馬上回頭看,往往要撞到水泥柱子。女人則大聲咳嗽,在她身后指指點點,罵她有傷風化,罵男人沒出息。
她只是淡然微笑,若一枝花開在高樹,若琴弦泠泠松寒音,飄逸脫俗。
那年她18歲,高中畢業后在小鎮一家花店幫工。她的美滔滔不絕地流瀉在陋鎮,流瀉進了少男少女的心里。來年,美悄然發出更多枝芽,有些女孩不顧父母的斥責,換上個性的衣衫,走在此起彼伏的男生口哨聲里,俏麗歡悅。
后來,她去深圳打工,迅速晉升,并與一位身價不菲的金領相戀成婚,成了小鎮的傳奇。旁人不以為然,我卻知道是這份刺破小鎮沉悶空氣的鮮活氣度,才造就她的精彩。
大學時認識了另一位女孩,少言寡語,成績極好。她說自己的理想是做學者,行事卻頗有江湖氣:和男生喝酒,一律用大碗,偶爾直接用瓶。男生哧溜倒在了酒桌下,她還不醉,拿起筷子敲打桌子,唱:“清風笑,人多寂寥……”很多男生暗戀她,她挑了一個,畢業后就嫁了。
再聽到她的故事,仿佛小說般陡然轉折。她嫁的人是獨生子,有些被寵壞的脾氣。她的婆婆總是看她不順眼,覺得她根本不配進自己家門。她找了份工作,想博回一局,卻遇上個苛刻的女上司,簡直是命里克星。不巧,她的父親罹患癌癥,撒手西去,母親成日以淚洗面,全靠她強打精神,溫言相勸……禍不單行。
我們偶然在一次聚會中相見。見面之前,我擔憂她會變成怨天尤人的祥林嫂,誰知,她更加風姿綽約,黑珍珠項鏈閃耀在白裙之上,笑意清甜。大家聊開了,喝多了,就有人說起她的近況,很是為她惋惜。她淡淡地說:“之前是很糟糕,我干脆辭職讀書,剛考上北大經濟學的研究生,繼續學者夢。母親現在早上練太極,晚上去跳舞,不讓人操心。至于婆婆,日久見人心,她會喜歡我寬待我的,總有一天。”
眾人嘆服,舉杯同飲。
工作中還采訪過一個80后的新富。他高中畢業開始四處闖蕩,曾經借高利貸開過一個書店,結果被冒名書商騙走了全部現金,顆粒無收。他三天沒有吃東西,還被討債的人找到,用腳踩住頭,吃了一嘴的泥濘……他用清水洗盡臉,拍打身上的灰塵,找到附近一家面館,要了兩碗牛肉面,放上很多醋和辣椒,酣暢淋漓地吃完。然后,他請店主拿來紙筆,寫下欠條,說等自己飛黃騰達之時,一定加倍償還面錢。
店主瞪著他,突然笑了,撕掉欠條,說:“就憑你鼻青臉腫、分文沒有還具有這份淡定的氣度,我相信你。”
那晚,他就發誓,有生之年絕不讓自己再餓肚子,也絕不辜負面館老板的信任。
如今,他在當地開了連鎖的家具經營店,每年利潤豐厚。在他巨大的辦公室里,擺放著一臺三開門的冰箱。他給記者拉開,里面擺得滿滿當當,一桶殷紅的櫻桃,一排蒙牛牛奶,一打可口可樂,一堆花樣繁多的巧克力……
有些讓人可笑。他自己也笑著說:“這些吃的讓人心里踏實。也是勉勵自己小心行事,不要重蹈覆轍。”他神情認真,讓人肅然。
有時候,遇到生活、工作或者思想上的難題,我就想想他們,一個美女,一個學者和一個商人。
無論是挑戰小鎮的陳年陋習、消除家庭的隔膜,還是對抗摔至谷底的命運,始終相信月亮之下,無有憂煩,歲月之上,無有壁壘——這種豁然氣度,管他戰役結局,已然所向披靡,提前取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