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可以留下愛

嚴　燕

父親是一名普通教師，五年前因為一次意外受傷，造成高位截癱，醫生當時斷言他活不過三年。但是，我們全家包括父親自己都沒放棄與病魔抗爭，兄弟姐妹幾個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我這個最小的女兒和年邁的爺爺承擔了在父親身邊護理他的工作。

父親在大家的精心照料下又生活了五年。這樣一個全靠家人侍候的截癱病人，卻一次又一次地問我：“閨女，爸爸再也回不到講臺上了，我活在這世上，要怎樣做才會對別人有點用呢？”開始，父親還指望會有醫學奇跡發生，想等身體稍好后去做一些對社會有益的事情。但遭受了五年的病痛折磨，他曾經魁梧的身材現在已是骨瘦如柴，全身的器官只剩下兩只眼睛是健康的，他能活下來已經很不容易了。在醫生發出病危通知書時，他知道自己來日不多了，不想再拖累家人的他要求回家度過他生命中最后的日子。

令家人想不到的是，在辦理完出院手術后，父親居然向醫生提出說：“我要捐獻眼角膜！”

我堅決反對父親捐獻眼角膜，甚至和病床上的父親發生激烈爭吵，摔門而去不理他了。年邁的爺爺奶奶聽說兒子要捐獻眼角膜，也是涕淚縱橫，說：“你已經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了，死了還要把眼睛挖掉，你這不是遭罪嗎？”

為了達到目的，父親開始不吃藥、絕食、沉默，以此給全家人施加壓力。因為一家人的一致反對，父親臉上絕望和失落的表情讓全家人感到既矛盾又無奈：這也許是他即將離開人世的最后一個愿望，如果不幫他實現，他將會帶著遺憾離開人世！于是，奶奶召集全家人又一次聚集到了父親床邊，告訴他說：全家人都同意他捐獻眼角膜。這個時候，父親攥緊了曾經負氣摔門而去這時又回到他身邊的我的手，眼角的淚當即吧嗒吧嗒地滴落到地上……

一家人開始給父親尋找需要受捐眼角膜的人。可是，我們一打聽才知道，我們這個城市里沒有幾家醫院做過眼角膜移植手術，更沒有保存眼角膜的眼庫，更何況，醫院一下子還找不到合適的受捐人。眼角膜是很珍貴的透明晶體，人死后6小時內必須摘取，并在24小時內保鮮進行移植，就是在眼庫里也只能保存7至10天，也就是說，在這段時間里，我們必須找到適合受捐的眼病患者，否則，父親的眼角膜一旦變質就起不到作用。一家人沒有想到做眼角膜移植手術竟然會如此復雜和繁瑣……躺在床上的父親在耐心等待著，我們也在為能找到一家愿意承接手術的醫院而心急如焚。

臘月嚴冬，父親再次昏迷了過去。在經過醫生全力搶救后，他慢慢蘇醒了過來。睜開眼睛，他斷斷續續地問床前的醫生：“捐獻手續辦好了沒有？我可能不行了……這是我截癱后唯一能做的對別人有用的事……我曾無數次對學生說，一個人來到世上，就是要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如果不把我的眼角膜捐出去，我到九泉也不能安心。”我趕忙安慰他說：“你就不用擔心了，正在辦理呢。”最后，一家人沒有辦法，只得向媒體求助。但是，我們遲遲沒有得到受贈機構的回應。幾天后，我在電視上看到一則一位眼科博士成功移植眼角膜的報道，馬上拿起電話打過去，那位熱心的博士放下電話就跟紅十字會取得了聯系，一家人心里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這天，躺在家里硬板床上奄奄一息的父親終于等來了紅十字會的捐獻協議書。工作人員把內容念給病床上的父親聽：“我希望我能幫助其他的人，我死后愿意將我的眼角膜無償捐獻給需要幫助的人，或捐獻給醫學機構進行研究和教學……”，父親顯得異常興奮，他在寫好的協議書上用盡最后的力氣按下自己的手印后，深深地長舒了一口氣，仿佛掀落了心里的一塊巨石。奶奶流著淚跑過去抱緊父親，父親用微弱的聲音安慰奶奶說：“媽，別難過……兒子拖累您和全家了，謝謝您支持兒子做了一件好事。”而站在一旁的我們，則一個個都泣不成聲……

辦完捐贈手續不到10個小時，父親就安詳地閉上了眼睛。醫生迅速摘取了他的眼角膜，當即空運到深圳，父親的眼角膜成功地移植到了三個受捐患者的身上。

我的父親是一個久病在床的普通人，身上唯一有價值的東西只有他的眼角膜，但他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把自己生命中的“價值”如愿留給了他生活過的世界。我感謝我的父親，他沒有遺產，卻有“遺愛”——形同“廢物”的他用他的執著和堅定把愛心留在了人間，并以此教會和督促卑微如塵埃的我去努力尋找和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