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米
說說一個女人的一輩子。不是我說,是他說。
他說:當年我和她是初中同學,我們的學校就在風景秀麗的杭州西湖邊。我數學特別好,她呢,每門功課都特別好,包括音樂、體育在內,演過《白毛女》里的喜兒。她常常來我家玩,我母親非常喜歡她。
他說:初中畢業,我因家境貧寒當了小學徒,而她上了杭州高級中學,又考取了北京大學外文系,與一高干子弟談上戀愛。可是不久她被男朋友甩了,有些輕微的精神分裂,只得休學回家。
他說:她在家休養。我去看望。她對我很好,可是拒絕我的求婚。當時是解放初,北大學生很了不起的,街道專門派一名干部照料她,陪她去看病等等。我萬沒料到,她竟然懷上了那干部的孩子。后來她病愈復學。那男的開除公職,帶著孩子下放農村。
他說:她的拒絕倒成了我的動力,我在做工之余發奮努力,也考上了大學,同樣是外文專業。我想等我大學畢業了還要去找她。可是等我大學畢業后,她已經人介紹,嫁給了大西北的一個工程師。她結婚一年后,丈夫成了右派,她帶著剛剛出生的孩子回到她母親身邊。我能不能去找她呢?不能,因為我也成了右派。
他說:許多年后我回到杭州,得知她已經嫁給遠郊的一個農民。我去看她,她皮膚粗糙。身材臃腫,徹底的農婦模樣。我離開時,她說要送送我,送出屋子,遙出院子,送出村子。你猜遙到哪?一直送到了我們當時一起讀初中的西湖邊上。有十多里路吧。
他說:再次見她是在精神病醫院了,她目光遲滯,表達含混。但當我要走的時候,她忽然跪下來,抱住我的腿。用非常清晰的聲音喊著我的名字:“救救我!”
他說:最近我在一個非清明亦非冬至的日子去了她的墓地,我眼前呈現出來的,依然是花季少女的她——在蘇堤上展跑,在湖邊休息時,她擦著額上的汗。美極了。
他說:我們連手都沒有拉過。
他說了一個聰明美麗的女子不幸的一輩子。這個不幸女子,被一個男人牽掛了一輩子。
(陌上蝶摘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