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蝶紛飛
1.
二十六歲這年,我的血壓仍和三年前一樣,保持在80/50毫米汞柱,眩暈,乏力,易疲勞,經常性跌倒。因為跌倒,我身上總會有一些瘀青,大大小小,形態各異。它們有些如一枚沒有生命力的硬幣,有些卻像一只展翅欲飛的蝴蝶。
跌倒后,我習慣尋找來生的左手臂,如果他恰巧在身邊。借用他左手臂的力量和溫暖,我會忍住疼痛緩慢站起來。那種緩慢而柔軟的姿態,宛若一條藤找到可以糾結的樹干。
我瘦,一直很瘦。十年前,來生描述我時,喜歡用小貓和小女孩這五個字。十年后的今天,這五個字隨他一起經過了跌宕流年,又和他一樣,沒有絲毫改變。
就像某種根深蒂固的習性。
我和來生住在清平小區,三十幾平米的小單室,雙陽。窗臺有一盆茉莉,兩盆仙人球。白天,他開出租車,我經營一家奶茶店。夜晚,我們躺在同一張雙人床上,有時什么都不說,用彼此的靜默安定彼此的寂寞。有時,也會同時說起采薇。
同一個采薇,會拎著連衣裙的裙角,像一尾魚,游動在來生碧藍色記憶的幽深湖底。亦會攜帶累累傷痕,穿梭在我血色記憶的玫瑰花叢里。
她是我和來生共同的記憶,在三年前的那場大雪紛飛后。
某些記憶和某種習性一樣,只要存在,亦是根深蒂固。
2.
我是從奶茶店撿回瓶子的。她的白裙馬尾讓我不由自主想到采薇。她用三塊錢買了一杯熱奶茶,然后從初陽坐到日落。中間,向我借過兩根茶花。在我準備關門前,她用楚楚可憐的姿態告訴我,她是被一個網友騙到這個城市的,他強行霸占了她的身體,又拿走她的錢包和手機。
說到這,她仰起粉嫩嫩的桃花臉,眼里閃出剔透的潮濕。她說,姐姐,我只有五塊錢,兩塊錢買了份早餐,三塊錢買了這杯熱奶茶。現在我身無分文,我回不了家,也沒臉回。你可以收留我嗎?也許你的奶茶店需要一個幫手。
我把瓶子領回家。并且打電話給來生,讓他去市場買些羊肉片和青菜,我說家里來了客人,她想吃火鍋。
來生回來的時候,瓶子正縮在沙發里看電視。瓶子叫來生姐夫,來生應了一聲,手里提著的兩個袋子,就不受控制地嘩啦掉落到地板上。
我蹲下去想將袋子拾起,起身,忽感一陣眩暈。跌倒時,我的前額撞上鞋架尖銳的一角。在瓶子貓一樣的驚呼中,來生沒有忘記伸出他的左手臂。然后小心翼翼地說,你流血了。
晚上,來生在客廳的地板上鋪了兩個厚棉被,讓瓶子睡在他空出的雙人床的左邊。午夜,我起床喝水,發現他站在陽臺吸煙。我問來生,你看瓶子像不像采薇?來生吐出一口煙霧,沒吭聲。我把手背放在他的眼睛上,預料之中,那里冰涼一片。
瓶子二十三歲,剛好是采薇走失的年紀。次日清晨,我打開衣柜蒙塵的一面,從里面隨便拿出一件純白連衣裙。瓶子換上,果真合身。
她和采薇一樣,是開在早春的桃花,有突出的胸部和成型的小翹臀。當她這樣出現在來生面前,來生眼里是突放,更是久違的流光溢彩,像一縷昨日煙花。
來生說,有些愛,注定是用來別離的。
可我知道,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迷失了,相逢的會再相逢。
3.
瓶子總是很快樂。她插上耳機在奶茶店里搖頭晃腦時,讓我想到重慶森林里的王菲。她們都是謎一樣的女人,身體里住著你看不見的春天,或者白月光。采薇亦是。
那場大雪突如其來之前,采薇住在自己一手打造的春天里,自憐自愛自開放,這是來生于她最貼心的形容。可在來生眼里,我卻永遠是那個手執風箏線,哭鬧著央求他讓采薇和我一起放風箏的小女孩。我長不大,也沒機會長大。
你要知道,一個女孩能夠成功過渡為女人,一定要有一個被她愛的男人,或者一個愛她的男人。可惜二者我都沒有。
來生開始失眠,從瓶子出現的那天起,他把用來睡覺的時間,全部用來回憶,我以為是這樣。雖然我無法走進他的回憶,但那里可能出現的場景以及畫面,我卻可以準確捕捉。大雪。桔黃色夜晚。白色羽絨服里瑟瑟發抖的女孩。還有眼淚。
是的,眼淚。來生曾不止一次淚流滿面對我說,最憂傷的失去,不是慢慢的,而是一瞬。
4.
瓶子哭了,她說,如果讓她再見到那個男人,她會親手殺了他。她的手里緊緊抓著兩板白色藥片,一板是兩粒,一板是六粒。是我剛剛陪她從婦產醫院用五百元錢買回來的。
她說的那個男人,是騙她來這座城市的網友。她懷孕了,他的。
但她掛著兩串清冽淚痕的臉上,絲毫沒有怨恨,相反,星星點點的小快樂,像燈光下的螢火蟲,發出你看不見的光。
她不再去奶茶店幫忙,每日留在家里,留在我和來生的家,聽CD,澆花,做飯,擦地板,給來生洗脫下的白襪子。并且戒了煙。而在她幾乎穿遍那個蒙塵衣柜里所有純白連衣裙后,她的肚子既意外顯形了。
于是她說,姐姐,那個藥一定是假的。
來生依然在失眠,他應該和我一樣,預感到又一季的冬天即將來臨。四季的輪回,像一場糾結不清的愛情。你在春天愛上誰,也許也會在冬天回憶誰。
愛和回憶一樣,一天,一小時,或者更短的一分鐘,即可生根發芽,但它的枝繁葉茂,往往會延續一生的時間。
5.
所以我對瓶子說,幫我照看奶茶店和來生,我要離開一段時間。她怔了怔,隨即點頭。
沒有和來生說再見。
我去的城市是威海,和我離開的城市一樣,空氣里到處充盈海水的咸濕味道,那種咸濕,像含在嘴里的眼淚,仿佛只要稍不小心,它就會流進你的心里。
大街小巷馬不停蹄尋找了五天,終于看見那家在腦海里設想過無數次的奶茶店。和我的那家店幾乎一模一樣,臨街,純白色店面,狹小的空間,四張純白色方桌。女人在吧臺里,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間,夾著一根正燃的茶花。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她是采薇,那個三年前選擇以消失的形式告別來生,卻又最終枝繁葉茂鮮活在來生回憶里的女人。從她懂得打扮開始,她亦和蘇姨一樣,只穿純白。即使寒冷的冬天,也照樣把自己包裹在和冬天一樣的冷色里,她是來生眼里那個落入凡間長了腳的天使。
現在這個長了腳的天使抬起頭,看見是我,笑了。她搖動輪椅從吧臺里出來。她說,我猜到你總有一天會來。又說,但我要你以后不要再來。采織。
6.
我叫采織,這個名字,是三歲那年,蘇姨為我起的。
蘇姨說,每個女孩都會在適宜的時間,遇見屬于自己的春天。她是那樣的美,美到凜冽。可她說,她是被春天拋棄的女人。
在我二十歲之前,我和采薇一樣,叫這個美麗的女人,媽媽。是柔軟到可以彼此貼近的稱呼。可二十歲那年,好像也是冬天,有大雪紛飛,她卻擅自更改這份貼近,由母親的角色,成為一個我舍不得去恨,卻也無法去原諒的女人。
她躺在病床上,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采織,對不起。
她死于突發性心臟病。
而那個秘密,她本可以將它帶走,她卻因為想得到心靈的最后救贖,硬生生掏出,赤裸裸晾曬在我面前。
她曾遇見過兩次春天,一次是采薇的父親,一次是我的父親。可這兩次春天,在她努力綻放之后,都不約而同將她拋棄。
采薇是她的親生女兒,但我不是。遇見我父親那年,她剛剛離婚。采薇三歲。我也三歲。她以第三者的身份入侵到我的家庭,我的母親因無法承受父親背叛的傷痛自殺。爾后,父親整日酗酒,一次酒后駕駛,死于車禍。
7.
從威海回來,來生和瓶子都已不見蹤影,這本是我預料和希望的結局,但站在空蕩蕩的房間,我仍舊不知所措地哭了。
這季冬天的第一場大雪已經開始紛飛。正如蘇姨所說,每個女孩都會在一個適宜的時間,遇見屬于自己的春天。也會在另一個適宜的時間,離開屬于自己的春天。
遇見和離開一樣,很多時候,都是不由自主。
來生曾是采薇認定屬于自己一生的春天,從十六歲的花季起點。那樣干凈而純美的男孩,喜歡爬山和畫畫,有陽光的笑容,一條洗到發白的淡藍牛仔褲,可以穿滿整個夏天。
他和采薇一樣,喜歡叫我小跟班。我同樣喜歡這個稱呼。可二十歲開始,我無時無刻不在強迫自己要愛上他。
于是三年前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我和采薇手牽手走在桔黃色的夜空下,當她說她和來生準備結婚時,我忽然感到一陣暈眩。摔倒的剎那,我抽出握在采薇左手里的右手,用力將她向前推了一下。
我只是跌倒在原地,而她從樓梯上整個翻滾下去。那時來生在上海出差,她從醫院里醒來后,只央求我一件事,千萬不要告訴來生。
8.
采薇離開之前,給來生寫了一封只有一句話的短信,她愛上了別人。把信交給我時,她說,采織,我知道你也愛著來生,幫我好好照顧他。
她以為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因為愛著來生。可她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卻是本與她無關的無法原諒。
我搶走了采薇的春天,好像當年蘇姨搶走我母親的春天一樣。我住進她和來生準備結婚的小單室,經營著她的奶茶店。可有些人就是這樣,即使有機會相守,也永遠無法相愛。
來生是瓶子的那個網友,他沒有拿走她的錢包和手機,可他的確占有了她的身體,但不是霸占,而是兩廂情愿。
他讓她回家,但她舍不得。她知道我的存在,一個開奶茶店的女人。所以她來找我,在觀察了我一天后,她認定,我會相信并且收留她。
可她不知道,我看過來生的聊天記錄,而當我看見她的第一眼,就已經對即將發生的一切有所預見。
她那樣像采薇。所以只有她,可以在采薇拔根而起的那塊空地上,扎根,發芽,享受來生愛的春天。
9.
這個冬天異常寒冷,我的低血壓幾乎每天都在作怪。我在空蕩蕩的房間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尋找來生的左手臂,可他已不在。
然后我在鏡子里看見一個踩在二十六歲尾巴上的女人,她其實早已長大,并且在長大的同時,迎來了老去。
原來習慣也會成為一種愛情。可當我終于找到屬于自己的那片森林時,迷失的已迷失,相逢的永不會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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