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韓終于告別了一室一廳的筒子樓,搬進了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新家。
當初房子買到手,老韓的臉上就寫滿了興奮。新房子在城東開發區,家卻在城西老城區,要想去看新房子,得橫穿整個城市,中間要倒三次車。盡管如此,老韓還是跟老婆小魏一起,每個周末都去看房子。那段時間,老韓無論站著還是躺著,心里想的都是裝修這檔子事。怎么設計,怎么用材,今天想好的明天又推翻,而明天的想法,好像又回到了幾天以前。相比老韓的癡迷,小魏倒灑脫得多。她準備去挑一家裝修公司,好好享受專業設計師的服務。她想:不就是多花點錢嗎?買得起房子還裝不起房?這么好的房子,別被你老韓這個外行給糟蹋了。
照例是小魏取得了勝利,說服老韓改變了自己設計自己備料的裝修計劃。“你不知道,街頭游擊隊害死人,他們是典型的沒有金剛鉆,也敢攬瓷器活。我們買個房子容易嗎?與其被那些民工給我弄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如多花點錢找家好一點兒的裝修公司,萬一過后有什么質量問題還可以回頭去找他們。那些游擊隊,你上哪兒找去?”老韓想了想說:“裝修公司也有坑人的?!毙∥厚R上反駁:“那也要看被坑的是些什么人,一個個沒文化,沒見識,又好占小便宜,不坑他們坑誰?”此話一出,老韓就啞巴了。他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也算見過些世面,生活中也不是貪財好利之人,再說,還有家裝合同約束雙方。老韓便依了小魏。剛好那段時間有一個家裝展覽,他們決定去展會上看看,順便挑一家裝修公司。
一去才知道,裝修公司真是多如牛毛,而且設計師們個個不是像藝術家就是氣宇軒昂很有背景的樣子。老韓有點被唬住了,回頭一看,不見了小魏,打她手機,小魏在那頭壓低聲興奮地說:“你快過來。”
小魏在一個看上去像大一新生的小姑娘面前停了下來,看樣子,小魏有點動心了,她捂著嘴巴在老韓耳邊說:“這家是名牌公司,全國連鎖,我剛才考察了一下,設計人員還有些水平,而且看上去挺樸實的?!?/p>
小姑娘給他們名片,她叫盛靜,再一看,還上過有點名氣的大學,便不約而同地坐了下來,聽她講設計理念與初步預算。小魏頻頻點頭,兩只眼睛越來越亮,老韓就知道大局已定。后來老韓才明白,每每有大事發生之前,他心里多半都是會有一些預感的,只是那預感太弱了,沒能引起他的重視。貌不驚人的盛靜就這樣不動聲色地迷住了小魏,進而征服了老韓。
從展會出來時,迎面看見人行天橋上豎著一塊巨幅廣告,“北京迪克斯”五個巨大的紅色黑體字直逼人眼。說也奇怪,他們竟在那幾個方方正正氣宇不凡的大字面前,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親切,這就是他們剛剛選定的公司啊。
接下來的事情是緊鑼密鼓。不到一個星期,平面設計圖出來了,電腦效果圖也出來了,還有詳細的預算,一分一毫,清清爽爽。在約定的日子里,老韓和小魏帶上百分之六十五的預付金,趕往公司。在路上,一個很小的聲音從老韓心里冒了出來:還沒開工就先付這么多錢,是不是太爽快了?再等等吧。這當中,老韓了解到,有些裝修公司只需付百分之三十預付金就行??尚∥旱姆瘩g也很有力,“我知道有百分之三十的,但你有沒有聽說,他們每開工三天就停工待料一天?!崩享n想想也是,如果百分之六十五付過了,從此他們家的房子就像畫畫似的一天一個樣,倒也不失為賞心悅目的一樁美事。
交過預付金的第二天,有人在大門上貼了個迪克斯公司的標記,屋里多了幾根細木棍,上面布滿了石灰和釘子眼,從此就很難再見到施工人員了。打電話給那個盛靜,一會兒說正在別的工地,一會兒說朋友出了車禍正在醫院,一會兒說正在機場接人,全是些不得不讓著她的理由。這樣搞了兩三次,那個聲音再次從老韓心里冒了出來:為何前緊而后松?不會是騙子吧?正這么想著,一臉老實相的盛靜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不停地賠禮道歉,并再三保證,過幾天,一定把耽誤的時間趕回來??粗惶枙竦昧饔偷臉幼?,老韓有點慚愧,也有點不忍心,覺得自己是太多慮。小魏說得對,“信不過人還信不過錢、信不過法律嗎?如果什么都信不過,人豈不是寸步難行?”
噩夢到底還是在一夜之間發生了。那天老韓去新家一看,不禁大吃一驚,開工都快一個月了,除了那幾根吊頂用的細木棍,再沒見任何材料進去。聽老韓這么一說,小魏也急了,班也不上,倆人一起趕到公司,遠遠就見公司大門緊閉,門口黑壓壓的擠了一片,砸門進去一看,里面一片狼藉,分明就是卷鋪蓋走人的場景。不知是誰打了電話,很快就來了好幾批記者,扛著攝像機掃了幾圈,又采訪了幾個受害者。然后派出所、110的人也跟著來了,照例是詢問,查驗身份證,登記,完了說:“這不是我們的受理范圍,還是找管經濟糾紛的稽查大隊吧?!闭f完就走了。老韓在這群歇斯底里的人中,一直無法插嘴,他有點蒙了,直到那些來解決問題的人全都毫無結果地走了,他才如夢初醒:原來那些合同毫無用處,鉛印也好,正規也罷,人家說撕就撕,說騙就騙,原來合同也像鎖一樣,只防君子不防小人。整整兩個晚上,夫妻倆無法入睡,小魏的反應比老魏更加激烈,吃不下飯不說,還一有空就罵罵咧咧?!熬尤辉栽谀敲磦€不起眼的臭女人手里,真是丟死人。”
然而,不管怎么說,房子還是得裝修,不然又能怎么辦呢?原以為可以信賴的法律現在也是愛莫能助。不僅如此,還得把這事瞞得緊緊的,免得自己的朋友熟人知道,惹人家笑話。
終于回頭走上了當初所不屑的路子,老韓輾轉托了熟人,找了個知根知底的姓楊的木匠,楊木匠又去找來了幾個水電工、瓦工、油漆工,裝修重新啟動。小魏主動放棄了原來的許多想法,刪去了大部分的裝修設計,還堅持不讓那些人替她買料,大到木板油漆,小到一顆釘子一把刷子,全由她親自采購。買來了還要悄悄做個記號,次日冷不丁上門突擊檢查,看看有沒有被他們偷換。
完工沒幾天就搬家了,該買的買,該添的添,該扔的扔,忙到最后,發現陽臺一角還躺著個臟兮兮的帆布包,打開一看,里面有幾把起子和試電筆模樣的東西。正在指揮鐘點工打掃的小魏瞥了一眼,嫌惡地說:“快扔掉?!崩享n拎著包走到門口,心想先放在這吧,反正也不占多少地方,說不定哪天還能用得著。于是老韓改變了主意,悄悄把包扔進了儲物柜里。
住進新家的感覺真好,寬敞明亮,連窗外吹進來的風都是新的,小魏也不再抱著電視進行精神治療了,她現在迷上了宜家、好美家之類的超市,今天捧回幾瓶干花,明天帶回幾塊擦腳墊,連廚房用的圍裙都買了四五條,說是要在不同季節不同氛圍里使用。她甚至改變了一貫的發型,把清湯掛面的直發弄成了蓬蓬松松的卷發,睡覺前還不動聲色地用起了香水。
老韓上班的時候迎面碰見了多日不見的楊木匠。短暫的寒暄后,楊木匠說:“知道嗎,水電工李師傅出車禍了?!崩享n腦子里馬上蹦出一個瘦瘦的中年男人,盡管瘦,但筋骨粗大,很有力量的樣子。開始布線時,老韓就跟他接觸過幾天,后來是買材料,到哪里買,買哪個品牌,買多少,他都一五一十交代給老韓。老韓想,我要是信你,迪克斯的虧我就白吃了。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查,老韓發現李師傅的推薦基本還算實事求是,對他的印象便漸漸好了起來。安裝燈具那天,李師傅主動加班到晚上十一點。老韓決定請他吃消夜。上菜前,李師傅掏出手機給家里打電話:“正在跟東家吃消夜呢,不用等我,你先睡吧。放心,沒喝酒沒喝酒?!碑敃r老韓的感覺是,他們也是懂得感情,懂得恩愛的。那天他們真沒喝酒,一是他騎了摩托車,二是老韓覺得跟他還沒熟到深夜在街邊喝酒的程度。
“他跟幾個工友一起吃晚飯,喝了點酒,騎摩托車回家的時候,被一輛貨車撞了?!睏钅窘诚蛩枋隼顜煾党鍪碌倪^程。
“傷得如何?”
“死了!當時就斷了氣。好像就是在你家結束后第二天出的事,他們一伙人剛剛接了一個工程,是裝修一家餐館,還沒開始干活,就出事了。”
“哦,那么……餐館那邊,會不會負一點責呢?”
“負什么責?誰愿意來負這個責?有責任都要拼命躲。他吃虧就在于,不是在施工時出的事,而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又喝了酒?!?/p>
楊木匠說完就率領一班人馬,到另一套房子里裝修去了??粗谋秤埃享n不免慶幸,既然是在我家結束后第二天發生的事,那就與我不相干了。又一想,不對呀,既然跟我們不相干,他跟我說這個是什么意思?迪克斯的教訓讓他立刻警覺起來,他開始設想各種即將發生的可能,可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老韓都覺得這事離他很遠,完全跟他沒任何關系。
第二天,老韓遇上一個以前的同事,騎著自行車在街上跑得滿頭是汗,見到老韓,趕緊剎住,心急火燎地問他有沒有做律師的朋友。老韓搖頭?!罢衣蓭煾墒裁?是不是要離婚了,想逃避一點財產分割?”他們好久不見了,老韓想用玩笑找回以前的親近。
“他媽的,真是人背起時來,打屁都纏胯子。前兩天我給女兒買了臺鋼琴,本來樣樣都很順利,偏偏在最后關頭,有個送貨的工人下樓時一腳踩空,腿摔斷了,現在躺在醫院里要我來給他出醫藥費。”
“跟你有什么相干,是他自己走路不小心,又不是你推的他?!?/p>
“誰說不是呢?但你跟這些人根本講不清,他家婆娘三天兩頭來我家哭哭啼啼,他家弟兄也找上門來,又高又黑又壯,堵在門口。”
“胡攪蠻纏,擺出道理來呀?!?/p>
“他說來說去就是一個道理,是你請他搬鋼琴的,他不搬鋼琴就不會出這事。你知道那些人,他們又不上班,有的是時間,我耗不起呀。我去找過鋼琴廠,可廠方說,他不是廠里的職工,他只是我們在外面請的搬運工,所以這事跟廠里一點關系都沒有?!?/p>
老韓語塞,望著同事嘴上的燎泡,心想,恐怕他真得去找個律師。
“唉,那些跟你發生勞務關系的人,他們出了事,你就得擔責任。”
老韓一下一下點著頭,呆呆地望著同事遠去的背影,猛地想起楊木匠那天告訴他的話,心里不由一驚:這兩件事多么相像啊,既然搬運工的家屬能去糾纏他,難保那個姓李的水電工家屬不來糾纏自己,到那時,自己該如何應對呢?
想來想去,老韓覺得只要理直氣壯地咬住一個重點就可以了,那就是時間問題。李師傅出事是在他家工程結束之后,而不是在工程進行當中。至于工程結束以后發生的事情,一概與他無關。
這天晚上,想來想去,老韓還是把李師傅出車禍的事告訴了小魏。小魏剛從宜家回來,正在打量新買的木制藝術粘鉤,尋思著該把它們掛在何處,聽到這個消息,先是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緊接著,一臉緊張地從粘鉤上抬起頭來:“真的?誰告訴你的?是什么意思?”
聽老韓說了全過程后,小魏想了想,鎮靜地說:“沒事的,我們只要咬住楊木匠說過的那句話就沒事了,萬一有麻煩,也是那家餐館的麻煩,跟我們不相干。你想嘛,我們這邊的工程已經結束了,意味著我們跟水電工之間的雇傭勞動關系也就結束了。幸虧不是在我們這邊施工的時候,這種事,即使發生在工程結束的當天都說不清楚。真是老天爺保佑,否則,可能會有大麻煩。”
“對對對,既然我們之間已經不存在雇傭勞動關系了,其他一切自然也都不存在了?!毙∥旱男乃加只氐秸炽^上去了,“放心吧,不會有事的,已經吃過一次虧,不會再有事。”
過了兩天,一個中年女人敲開了老韓的家門。那人模樣還算周正,收拾得也還整齊,只是憔悴不堪。她倒是很有禮貌的樣子,敲開了門,卻退后一步,站在大門口,并不準備進來。
“我是李元成的老婆,他有個東西忘在你家了,我來給他拿回去。”
“李元成是誰?”
“哦,他是做水電的,就是跟楊木匠一起做裝潢的李師傅?!?/p>
老韓心里不由得一驚,來了,到底還是來了,但表面上非常鎮定,他扶著門框,嚴嚴實實地堵著門。
“我家的裝修早就結束了,都搬進來住了好久了,沒見誰有什么東西放在我家里?!痹拕傉f完,老韓就想起來了,那個包,丟在陽臺上被他收進儲物柜的工具包??伤麆偛乓呀浄裾J了。
果然。她說:“是他的一個工具包?!彼f話聲音不高,語調不疾也不緩,透著一股濃濃的疲倦?!笆沁@樣的,不知你聽說沒有,李元成出事了,人已經不在了。后來我聽說,他那天晚上之所以出事,是因為要來你們家取他的工具包。他的同伴勸他,今天就算了,明天再去拿,可他怕你們第二天都要上班,找不到人,堅持要晚上過來拿。沒想到……還沒到你們家,就出了事。”
她為什么要說這些?為什么要強調李元成出事是因為要來拿這個包?也算是急中生智,她的話還沒說完,老韓馬上意識到,這個包與他非常在意的工程結束時間問題有著密切的關系。若承認那個包在他家,就等于承認他家的水電工程還沒結束,也就等于承認李師傅與他們家還有著雇傭勞動關系。所以老韓果斷地說:“沒有,我們前后請過兩次清潔工,屋里打掃得干干凈凈才搬進來的,沒見有什么工具包?!薄安粚ρ?,是他的同事告訴我的,他那天晚上就是因為要來你家拿工具包,才沒有跟他們一起回家,才出的事?!?/p>
“他怎么出的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家里根本就沒有什么工具包?!?/p>
“那……你知道你家的清潔工把垃圾倒哪去了嗎?會不會是他們把工具包當垃圾掃出去了?他那個包是有點臟,幾次我都說給他洗洗,他總不讓……”
“我怎么會知道這個!”
老韓狠狠地打斷她,她似乎被唬住了,望著老韓眨巴了一會兒眼睛,突然靦腆地沖他笑了笑,可老韓依舊嚴厲地瞪著她。她有點站不住了,期期艾艾,遲疑著下了樓。她看上去不像是那種城府很深的人,可馬上,盛靜那張老實憨厚的臉跳了出來,當初不也是覺得她一臉老實相,才受騙上當的嗎?
一直到她的身影在樓下消失了,老韓才從窗口退回來,心里還在怦怦地跳?!笆虑椴粫瓦@么結束的。”他對自己說。
第一個反應是從儲物柜里找出那個工具包,得趕緊把它丟出去。老韓現在有點后悔當初占的這個小便宜。他找了個塑料袋子,將工具包裝進去,正準備出門,不知怎地突然起了好奇心,想看看這包里到底有什么東西。起子,試電筆,各種線繩,小卡子,螺絲,幾個開關,一桿圓珠筆;一側有暗袋,一摸,竟是一個小筆記本,翻了翻,好像是用來記賬的。老韓在本子里看見了自己的名字以及所購水電產品清單,買自哪幾家,分別是哪些產品,數量多少,金額多少,最后一欄竟寫著應得兩個字,每個產品都有一筆應得的金額,數額不大,幾十上百不等,有的甚至只有幾塊錢。想了一陣,老韓突然有點明白了,難怪每次買東西回來時,李師傅都找他要去了清單,說是核對要用,其實是拿去謄抄一遍,然后去找店家結算回扣。這么說來,絕大多數店家都是他的指定客戶,無論他在哪一家買,姓李的基本都能吃到回扣!他還以為自己親自去買就能堵住這個漏洞呢,原來不過是替他省了一趟力氣罷了。本子的最后一頁,清清楚楚記著這樣一行字:長春路海鮮大酒店,六月二日開工。天哪,這不正是他出事的日子嗎?這回可真是鐵證如山,誰都休想在他老韓這里打自己的如意算盤,到了緊要關頭,只要他出示這個小本子,出示這句話,任何人都無話可說。他趕緊將工具包重新藏了起來。
過了兩天,那個女人又來了,這次她是帶著個男人一起來的。老韓把門拉開一條縫,隔著粗大的金屬絞鏈望著他們,心想自己的估計果然沒錯,她是不會就這么結束的。
“他就是那天晚上跟李元成在一起喝酒的人,他可以作證,我家李元成那天的確是要來你家拿他的工具包的。他的工具包應該就在你家里,麻煩你再找一找,好嗎?”
老韓不吭氣,盡量用高高在上的目光不屑地看著他們。他知道,對付這種人別多說話,越是詐唬,他們就跟你越來勁。
女人扯了扯男人的袖管,做了個央求的表情,男人這才上前一步說:“那天晚上,是我跟李元成在一起吃的晚飯,我們一共喝了六瓶啤酒,臨到要回家時,他說他還得去一趟前東家那里,他的工具包還在他家。我說今天就算了,明天去取吧。他不依,堅持要去。我就一個人回家了,沒過多久,就聽說他出了事。”
老韓不耐煩了?!澳銈兊降紫胍墒裁?我跟他早就把賬結清了,沒有任何關系了,不信你們去問楊木匠,他在哪里出了事,他的包在哪里,跟我沒關系。這里是我的新家,請你們不要在我家門口死呀活的?!?/p>
女人趕緊說:“你別誤會,我只是想找回他的工具包,可憐他為這個東西送了命,怎么說我也要找到它才行。”
她的眼里泛起一層淚光,老韓差一點就心軟了,但話一出口,卻變得冷冰冰的,“我要告訴你幾遍你才肯信?我家里根本就沒有什么工具包,實在不放心,你可以去問問清潔工,看看是不是她們拿走了?!?/p>
女人眼巴巴地看了老韓一會兒,問道:“那你還記不記得當初是誰到你家來做清潔的?你把她的名字告訴我?!?/p>
老韓說:“這小區里到處是保潔公司的電話,我打個電話人就來了,干完活人就走了,我有什么必要問她們的名字!”
老韓猜,那個男的多半是卻不過女人的請求,才陪她走這一趟的。他站在那里,東瞄瞄,西瞧瞧,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女人突然回頭對他說:“怎么辦?看來真的是找不到了?!?/p>
男人低聲說:“你干嗎非找到那個包不可呢?我早就跟你說過,算了算了,人都不在了,還在乎一個破包?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遺產,找到了又有什么用?”
“你怎么能這么說呢?我當然有用!他為它把命都送掉了,怎么能說不重要呢?怎么能說沒有用呢?”
“你這個人真是的,老說這種話有什么意思!”男人扭過頭去,站了一會兒,突然一甩手,“我還有事,我先走了。”說完噔噔噔下樓而去。失去了盟友的支持,女人露出無力再戰的樣子,不甘心地看了老韓兩眼,一步一頓地往樓下走去。
很長時間那女人都沒再找上門來,也許她終于決定不再找那個包了。
可有一天,老韓突然在小區的馬路上看到了她,她衣服外面套了件物業公司的黃馬甲,推著一輛寫有“保潔”字樣的小車,拿著一把長柄掃帚,看見老韓,居然笑著沖他點頭,老韓只得還以點頭。走了幾步,心里那個聲音又冒了出來:她為什么會在這里?難道她對那件事還沒死心?還有打算?難道她想埋伏在這附近,伺機而動?不由得停了下來,問她:“原來你一直在這里工作?”
“不是,我剛來,我原來在家裝市場賣建材,我想來看看那天到底是誰在你家做的清潔,問問她有沒有看見李元成的工具包?!?/p>
天哪!老韓望著她,張口結舌。與此同時,心里那個微弱的聲音又一次冒了出來,她到底是在找那個包,還是在找某個線索?
回到家里,老韓再次找出那個工具包,一樣一樣地打量,當他翻開那個小本子時,腦子里突然像開了扇天窗似的,豁然開朗。原來如此!每個產品后面應得那一欄,那是李元成的回扣,沒準他還沒來得及從店家那里拿回來。加起來,他們還欠著他一大筆錢呢,哈哈,現在他知道那個女人為什么一定要找到那個包了。
說來也怪,已經正常生活了一段時間的新居,最近老是出毛病,不是抽水馬桶底部滲水,就是水龍頭出水聲音過大,有時還能隱隱聞到下水管道的氣味,要不就是燈泡好端端地突然滅了一個。老韓輕聲嘀咕:“莫非真的有鬼?”這樣想著,老韓竟開始做噩夢。有一次,他猛地醒來,迷迷糊糊中,看見李元成就站在床前。驚魂不定的后半夜,老韓躺在床上想,如果她找那個包的目的只是為了要回那筆錢,把包還她其實也無所謂。
于是,他在一天有意提前下班,來到海鮮大酒店。裝修還在進行,觀察了一陣,他悄悄走近幾個工人身邊問:“聽說一個叫李元成的水電工在裝修過程中突然死了?”一個工人望了他一眼問:“你問這個干嗎?”
“我……是這家餐館的合股者之一,餐館還沒開張,就出了這種事,生意還怎么做?”
“是有這么回事。不過,大老板都不擔心,你擔心什么呢?”
“到底是怎么死的?那死者的家屬沒來找老板扯皮嗎?”
“有什么好扯的,他老婆是來找過兩回,被老板三言兩語就打發走了,一分錢喪葬費都沒要到。”
旁邊一個工人插進來說:“聽說她去找過前一個東家老板。”
老韓在心里一聲冷笑,“餐館老板這個現任東家都不理,前任東家會理她?再說她拿什么理由去找人家呢?”
“好像是李元成在前任東家那里還有點工程沒結束,至于理由嘛,講得贏的是哥哥,全看自己本事如何了?!?/p>
老韓立馬打消了把包給她的念頭。既然她找餐館老板扯皮沒有結果,一旦她拿到那個包,看到“長春路海鮮大酒店,六月二日開工”那句話,焉知她不會把它改成六月三日,或者六月五日之類的?這樣一來,李元成就完完全全變成在自己家施工期間出事了,兩家的糾紛自然也就不可避免。真險哪!老韓擦了擦額頭,天并不熱,他卻出汗了。
沒想到她還真的找到了那兩個清潔工,雖然老韓不太確定,但有個清潔工身上撲面而來的腋臭提醒了他,當初他找來的兩個人中,至少有她是肯定的。這個有腋臭的女工指著李元成的老婆,大聲對老韓說:“她非說我拿了她男人的工具包,東家老板你給我作證,我可沒拿那個包,我記得我還問過你,這個包還要不要?你說,先刷刷干凈丟在陽臺上再說?!?/p>
李元成的老婆兩眼亮晶晶地望著老韓。
猶豫了一霎,老韓矢口否認了,“什么什么,你在說些什么?搞錯了吧,你在我家做過清潔?我怎么從沒見過你呢?”上上下下打量了那個女工一陣,更加肯定地說,“你搞錯了,我那天找的人不是你,真要是見過你,我會沒有一點點印象?”
那個女工被老韓斬釘截鐵的態度弄糊涂了,抬頭看了看門牌號,又看了看老韓,突然不好意思地沖李元成的老婆一笑:“我也記不清了,這棟樓我做的人家太多了。算了,你自己慢慢找去吧,反正我沒拿你的什么工具包,我拿它有什么用?還不如拿一塊抹布?!?/p>
這以后,很久她都不再上門來提找包的事了。老韓想,她大概再也找不到合適的理由。
至于家里的那些小事故,小魏重新找了個熟人推薦的水電工,經過一番小小的修整,水電運行終于又走上了正軌。
因為她在小區里做保潔的緣故,老韓總是能夠碰到她,老韓心里別扭,就盡量避免看她,偶爾不小心視線碰到一起,也是繃著一張臉。她倒不然,每次都像以前一樣,望著老韓無聲地笑笑,一副毫無芥蒂的樣子。老韓有點氣憤,難道我還不如一個女人有肚量?下一次碰面的時候,老韓決定搶在她前面跟她打招呼,可剛一張嘴,卻莫名其妙地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你男人的手藝真不怎么樣,搬家進來沒多久,家里的水路電路全都出問題了,這樣的手藝,真不知他這些年是怎么混出來的?!?/p>
她顯得不知所措,臉紅了起來。
“那……要不要我找人來幫你修一下?”不知道是太陽大,還是為了遮掩她的紅臉,她抬起手臂,擋在額頭上方,目光也躲閃起來。
老韓說:“算了吧……”似乎是從這天以后,小區里就不大能見到她了。老韓在心里笑自己,難道你希望天天看到她嗎,她永遠不再出現了才好呢。
但沒想到的是,幾天之后,他居然走進了她的家門。這似乎有點難以置信,可事實上那天他在大街上轉來轉去,想找一個小攤修鞋。他的鞋在半道上壞了,有人告訴他附近的小巷里有個修鞋的老頭。他于是走進了小巷,修完鞋,走出巷口的時候,看見了那個女人。
她正站在自家平房的門口,她顯然也看見了他,兩個人都一愣。那女人現在看來氣色不錯,有了幾分生氣,她主動跟他打招呼,并吃驚地看著他。他停住腳,也感意外,但他很快反應過來,客氣地問,你住在這兒?她笑了笑,回答說是啊。她指指身后虛掩的門。他有點不好意思,怕她誤會,連忙跟她解釋,他只是路過她家而已,并沒有登門找她的意思。
既然是路過,就到家隨便坐坐吧。那女人一笑,做了個請的手勢。老韓想拒絕,可是不知為什么他這時腳卻跟著女人的身后走進了她的家門。
女人的家,也就是李師傅的家,雖然房間不大,但是一切都經由他妻子的手收拾得干凈而整潔。李師傅的兒子也在,看樣子還在上小學,一問,才知是讀三年級。
“那個包……找到了嗎?”老韓打量著她的家,簡單寒暄后,就突兀地冒了一句。剛一出口,就后悔了,怎么著也不該一進門就提這件事。
“沒找到,也許找不到了?!?/p>
“媽,你再找找?!蹦泻⒌穆曇敉蝗辉诒澈箜懫饋?。
女人為難地看了看兒子,無可奈何地一笑。這一笑,老韓又看見了他家門外那個憔悴的女人。
“原來是你很想找到那個包?”也許是他至今膝下荒涼的緣故,也許是暗地里心存內疚,老韓看著李師傅的兒子。
“是的,我要找那個包?!崩顜煾档膬鹤诱镜剿?,他的模樣有幾分酷似他的父親。
李師傅的兒子看了看老韓,扭頭走到另一個房間,從一個老式大衣櫥里取出一個帆布工具包,說:“就是這樣的包,但沒這個包新,有點舊,里面裝著些工具,還有一個小本子?!?/p>
“我知道了,你是想把爸爸的東西收起來,燒了,算是捎給他,對嗎?”
“不,我們不燒爸爸的東西。”男孩說。
男孩拉開衣櫥門,里面擺得滿滿當當的,東西很雜,但分門別類,理得很整齊。有衣服鞋襪,日常用品,水電工程工具,還有破爛的摩托車頭盔,手套,甚至還有煙灰缸打火機剃須刀,以及摔壞的手機。
老韓看著男孩,“這都是你爸爸的東西?”
“嗯。這是我給爸爸搞的紀念館,我要把他以前所有的東西全都收進這里。你知道嗎,這里是我們家的秘密通道,只要我鉆進這個柜子,就能感到爸爸復活了,我甚至能聞到他身上的氣味。但是,爸爸還有一個工具包沒找到,這個包找不著,我就覺得我爸爸的魂還沒有回來?!?/p>
老韓心里咯噔了一下,沉默。從里面屋里出來,老韓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對了,這段時間好像沒在小區里看到過你,你不在那里做了?”老韓對女人說。
“我回原來的家裝市場去了,我去你們那個小區,不是跳槽,是為了找那個包?!?/p>
回到家,差不多一個星期,老韓天天都在想著一件事,那個包應該何時何地突然出現在那母子二人面前呢?辦法都想過了,比如去找楊木匠或李師傅的工友,讓他們轉交給她。但不行,這等于告訴他們,是自己有意藏起她要找的東西。比如直接交到她手里,就說這東西混進了自己的雜物間里,今天才發現。也不行,當初不是賭咒發誓說沒有嗎?比如把包交給門口的保安,就說是撿的,再寫一張拾物啟事,然后把這事當一條線索通知那個女人,讓那女人自己來看。還是不行,她自己在這個小區里做過保潔員,他能撿到,她早該在他之前撿到了。
想來想去,老韓決定找個機會,直接丟到她家門口去算了。晚上九點多的時候,老韓出門打了一輛車,徑直趕了過去。從遠處看,李師傅的家現在屋里屋外燈火通明,人影幢幢,不時響起單調的鼓音。老韓很納悶,讓車遠遠地停在黑暗中,自己拎著那個又臟又破的包,輕輕走了過去。他到底不敢直接進去,便拉住一個人問:“這戶人家這么熱鬧,在干什么?”
“給死人過五七?!?/p>
哦,李師傅死了三十五天了,家里正在給他做法事,為他超度亡靈。正想著,那個男孩出來了,從頭到腳被一塊大白布纏著,他開始跪下給人磕頭,每人面前一個,大家都坦然地接受著,沒人攔他,也沒人看他。
吟唱的聲音忽高忽低,忽疾忽緩,無休無止。不知為什么,老韓感到渾身涼颼颼的,他做賊似的一步步挪過去,把包放在人群背后一張粗糙的小桌子下面。那里堆放著一些鞭炮,待會兒肯定會有人來這里燃放鞭炮,小男孩最喜歡鞭炮,說不定也會來這里。
老韓坐回車里,吩咐司機再等一會兒,他想看到結果再走。
過了一會兒,一個系著圍裙的年輕女人快步走過來,她拿著一把掃帚,一只撮箕,邊走邊利索地收拾用過的一次性水杯,煙蒂,果皮紙屑。撮箕很快就滿了,她邁著碎步來到院邊上,一揚手,嘩的一聲,撮箕空了,深藍色的大垃圾桶里揚起一陣煙塵。老韓以為她打掃完了,沒想到她又走向了堆放鞭炮的小桌邊,開始清掃鞭炮屑,掃著掃著,她看到了那個工具包,她用掃帚推了推它,有點費力,便彎下腰去,怕臟似的用兩根手指拎了起來,快步向垃圾桶走去。
老韓的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上,只見年輕女人胳膊一晃,咣的一聲,那包被砸進了垃圾桶里。
她又回去接著繼續打掃,紅紅的鞭炮屑一撮箕又一撮箕,不斷倒進垃圾桶。老韓仿佛看到,次日黎明,環衛部門的垃圾車會準時開過來,大鉗子一夾,垃圾桶翻撲進車廂,所有的垃圾全都運走了,留下一只空桶,對新的一天虛席以待。
老韓壓低上身,一動不動地望著院子。大門口的人突然有些騷動,一個穿著怪模怪樣的老頭邊唱邊走了出來,幾只銅管喇叭在他身后吹著,單音鼓敲著,鞭炮也炸響了,剛剛打掃過的院子,剎那間又被紙屑蓋滿。奇怪,這么多聲音同時響起,可在老韓的耳朵里,卻無聲無息,像一幕啞劇。
原刊責編 寧小齡
【作者簡介】姚鄂梅,女,湖北宜昌人。先后在《人民文學》、《收獲》、《當代》等雜志發表長中短篇小說近百萬字,曾獲湖北省第五屆“屈原文藝創作獎”。現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