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進黨的沉淪

何京楷

一樣是陳水扁，一樣是民進黨，僅花了13年時間就從無到有，執掌政權，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創造了“綠色神話”，而這神話的沉淪與失格，卻只用了8年。

2008年8月15日，臺灣民進黨中央黨部，人人神情凝重，正在召開的中央常務委員會會議籠罩在空前的低氣壓中。

就在一天前，前“總統”、兩度出任民進黨黨主席的陳水扁被迫公開承認在海外存有巨款，貪腐丑聞纏身的他并于次日宣布退出民進黨。當天召開的中常會上，民進黨對這位早已因貪污被起訴指控、又面臨新指控的前主席“溫情而充滿關懷”，不僅未加批判，還著力稱許其對民主的貢獻。源源不斷的抗議電話涌入民進黨黨部，大批民進黨支持者痛批陳水扁和中央黨部，工作人員接電話接到手軟……與此同時，民調顯示，對于4個月前還是執政黨的民進黨，民眾的最新滿意度為11%。

時光倒流，回到2000年3月18日那個晚上的臺北街頭， 39.3%的得票率與國民黨的分裂，讓民進黨籍的陳水扁成功當選。一些民眾沖到酒吧痛飲狂歌，為了“民主”、為了“進步”，為了“本土與清廉的勝利”。競選廣告里的陳水扁憨實地微笑著，堅定重復著改革與廉政的承諾。就職后一個月的陳水扁，民意支持率高達79%。

一樣是陳水扁，一樣是民進黨，僅花了13年時間就從無到有，執掌政權，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創造了“綠色神話”，而這神話的沉淪與失格，卻只用了8年。

八年執政，“算我好運”

2000年接掌政權的民進黨，在“地方包圍中央”的戰略下，已在地方縣市長選舉中拿下了全臺25個縣市中的14個，更有多個縣市曾經長期執政，可以說積累了一定程度的執政經驗。在中央的立法系統，民進黨也擁有不少問政犀利、人氣居高的知名立委。這樣一群精英匯聚執政的結果，卻是權力的驕縱與傲慢。

權力驕縱的首先歸因于人才的缺失。雖然民進黨培養有一批具備執政經驗的人才，但陳水扁上任后可以任命的職位多達3000余個，與在野黨的互不信任令陳水扁只能使用民進黨籍和親綠人士出任要職。人才后備的不足讓很多原本只是處長、局長的民進黨人一躍成為部長、主委，很多官員在權力巨大攀升后暴露出素質缺失?！巴饨徊块L”辱罵新加坡是“鼻屎大小的國家”，“教育部長”題寫錯別字，“經濟部長”搞不清基本經濟理論……笑話層出不窮。

即使人才匱乏，民進黨卻依舊走馬燈似地更換高官。8年執政期內，最高行政首長“行政院長”就換了六任，各部門首長人均任期不到兩年，2002年任命的“經濟部長”宗才怡，上任僅僅兩月就因為不適任被迫辭職，創下臺灣政壇紀錄。

人事任免如此兒戲，使得民進黨政治責任感缺乏。任期只有一年的“行政院長”們剛剛規劃好的施政綱領，被下一任束之高閣。大量口號與空乏政績構成了民進黨執政成績單的背景。對于這一切，陳水扁本人說過的一句話，正道出了民進黨的驕縱心態：“算我好運當了總統，不然怎么辦？”

“陳錢總統”與“錢執政黨”

不久前，陳水扁辦公室在回應陳水扁洗錢丑聞時，將“陳前總統”誤植為“陳錢總統”，一個難堪的錯誤，道出的卻是民進黨快速隕落的核心原因。曾幾何時，陳水扁在競選廣告中化身包公，誓言要斬斷國民黨的黑金之手；謝長廷在立法院拍案怒斥國民黨政權的重大弊案。民進黨正是憑借著所謂“清廉的政黨”形象積累了最大的政治資本，掌握了政權的民進黨卻迅速沉淪在一個又一個弊案中，呈現結構化貪腐的結局。

2006年8月，高雄市捷運（類似大陸地鐵）公司爆發上千名泰國勞工不滿高壓管理，發生大規模騷亂的事件。隨后就有“立委”披露，高捷公司聘用外籍勞工的過程中有不少黑幕，經檢方查實，原本不準聘用外勞的高捷公司，通過“有力人士”的幫助，偽造文書，將泰國勞工偽稱臺灣人，并大幅克扣工人工資，不當圖利。不僅勞工中介疑云重重，高雄捷運建設中的眾多疑點也被層層揭開：捷運建設中的6項重大工程，從未采用“政府采購法”，一家被媒體稱為“綠朝新貴”的建設公司，沒有地鐵建設經驗，卻拿到了總價值112億元新臺幣的大標。在高雄捷運公司的保險柜中，竟然發現之前一家公司的標書，所報金額數目比已經中標者還低2.7億元新臺幣……

高捷弊案的幕后黑手，很快指向“總統府副秘書長”陳哲男。他本人賭咒發誓清白，檢察官卻發現了他三次同高捷公司高層前往泰國的機票。在相關公司賬本中，“代陳哲男支付機票”的賬目更赫然在冊。臺灣TVBS電視臺公布照片，顯示前高捷副董事長陳敏賢和陳哲男于2002年11月2號凌晨在韓國漢城賭場一起玩牌，跟陳哲男先前的說法明顯沖突，輿論為之嘩然。

陳哲男與陳水扁一家關系密切，可隨時出入“總統”官邸，是陳水扁數次選舉中的募款干將。質疑的聲浪又指向“行政院長”謝長廷，高雄捷運公司的決策時間正是他任高雄市長期間。緊接著，勞工主管機關首長陳菊和高雄市代市長、陳哲男之子陳其邁相繼辭職。陳哲男本人更被以多項罪名起訴，在陳水扁爆發弊案之前，高捷弊案就展現出民進黨內全面的貪腐問題，比之陳水扁的巨蠹形象，民進黨清廉度的下滑亦令人觸目驚心。

民進黨執政8年，因涉嫌貪污舞弊而被起訴的各行政部門首長多達十余人，檢方更對不少要員求以15年至20年的重刑。最著名的莫過于成立僅2年的“金融監管委員會”，接連有3名首長被起訴下臺。曾經是著名金融學者的金管會委員林忠正被查實與財團里外勾結，透露內幕信息，丑聞一出，不少學術界的好友為之愕然。不但陳水扁成為了“陳錢總統”，整個民進黨亦因層出不窮的弊案成為了“錢執政黨”。

阿扁錯了嗎？

陳水扁的八年執政，有一句名言最為人津津樂道，身為最高領導人，陳水扁在一次紀念活動上回應在野黨質疑時，突然喊出“阿扁錯了嗎，難道阿扁錯了嗎”，“阿扁錯了嗎”也從此成為民進黨和陳水扁關系的鮮明寫照。

“阿扁錯了嗎”，意思自然是阿扁沒有錯。2006年8月，在陳水扁夫婦深陷國務機要費案泥潭后，倒扁風浪一時風起云涌。陳水扁被起訴當晚，民進黨召開會議討論因應局勢，挺扁派與倒扁派在激烈辯論后決議一致挺扁。懼怕陳水扁下臺可能帶來的負面效應而作出的這一舉措，卻給民進黨帶來了更長遠的負面效應。民進黨主席游錫堃對外表態定調：“尊重司法，但司法未必正確。”質疑司法公正性從此成為民進黨不斷為己開脫、自欺欺人的法寶。

民進黨與陳水扁的權力共犯結構日益牢固，讓不少中立和淺綠民眾也開始感到不滿。前民進黨主席施明德發起的百萬人倒扁，“一人捐百元”活動，僅僅8天就募得8000萬活動經費。隨后持續數月的的“紅衫軍”大游行和彈劾陳水扁活動則更將陳水扁與民進黨死死綁在一起，黨籍官員和中央干部四處發表演說，更不懼與“紅衫軍”公開對嗆，死忠的民進黨員還以“護扁大將軍”自命，儼然一副與扁共存亡的模樣。

民進黨內并不是沒有反省的聲音，2006年3月，民進黨籍立委林為洲宣布退出民進黨，成為無黨籍立委，仍舊屬于綠營的他坦言對民進黨不知反省的態度感到失望。2006年11月，民進黨籍立委林濁水、李文忠宣布辭去立委職務，坦言一度清廉、本土的民進黨已不能堅持自省，他們以辭職的方式向人民表達歉意。隨后，民進黨內的不少青壯勢力先后發起了新民進黨運動、黨務改造運動等活動，試圖改善民進黨的政黨形象，恢復往昔“令人民感動的力量”。

改革派遭遇的不是傾聽，而是“無情的鎮壓”。在2006年底到2007年夏的一段時間里，民進黨的政治人物如果敢在公開場合批評陳水扁，提出回歸中間路線的建議，則必然遭遇深綠支持者的痛批。在與陳水扁關系密切的黨主席游錫堃運作下，民進黨的黨內初選采取“深度排藍”民調，即只以深綠支持者的喜好作為決定候選人的方法。沈富雄、洪奇昌等一批從七八十年代就開始為民進黨和民主運動出力的老民進黨員，被稱為“十一寇”，在初選中幾乎全軍覆沒，失去了政治舞臺。改革與反省的聲音自此不是噤聲，就是被邊緣化。

神話的救贖

今年8月爆發的陳水扁洗錢丑聞，從最深處痛擊了陳水扁與民進黨的權力結構。因為這是陳水扁第一次公開承認自己的違法行為，即便再死忠的扁迷，對此也無從辯解了。政黨形象同樣跌至谷底的民進黨也面臨著關乎存亡的重大危機。在執政時，在敗選后，民進黨都不缺乏反省的聲音，但這樣的聲音不是遭到異己式的打壓，便是被忽視不見。面對民進黨的不知反省，施明德曾經感慨“民進黨到現在還沒有跌到谷底，社會不一定需要民進黨”。

今年5月剛剛當選為主席的蔡英文，以其清新的社會形象，曾經為民進黨注入一劑強心針。但民進黨8年積累的沉疴，豈是短期內可以救治。陳水扁女兒一句“誰沒收過我爸爸的錢”，讓民進黨的政要高官們頓時不再批扁，其中奧妙路人皆知。要想切下自身的腐肉，就要有決心忍受鉆心的痛楚。但從民進黨目前的舉措看，與陳水扁的切割仍舊不夠徹底，挺扁勢力在民進黨內仍舊分量不輕。民進黨只要繼續背負陳水扁和自己歷史的包袱，就無從完成徹底的救贖。未來的數年內，陳水扁弊案的進一步發展則或可為民進黨帶來轉機，當陳水扁被定罪甚至鋃鐺入獄之時，民進黨才可能得到解脫，開始新的征程。綠色神話的救贖，應當從一個問題開始：今天已顯出枯枝朽葉的綠色大樹，可曾記得1987年那棵不懼風雨的綠色小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