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泯之愛

黃興旺

在外婆沒有生病之前，我一直認為她和外公是天下最幸福的一對。他們是自由戀愛走到一起的，在那個年代，相愛的人能夠自主婚姻，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婚后的外公外婆，雖然生活清苦，但他們不離不棄，相濡以沫，生下了我的母親和兩個舅舅，母親曾經對我說過，她從小到大，從來沒有看到外公和外婆紅過臉，吵過架，家里雖然不富裕，但一家人生活得溫馨甜蜜、有滋有味。

外婆60歲那年，小舅突然遭遇車禍去世了。外婆經不住喪子的打擊，在一夜之間神經錯亂。從此，那個通情達理、勤勞持家的外婆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整天瘋癲傻笑的外婆。

外婆再也不愿待在家里了，她每天都要跑到街上去，隨手撿一些垃圾，掛在身上，有時還邊唱邊跳著。在她的身邊，經常圍著一群孩子，孩子們叫她瘋婆子。有時，淘氣的孩子會拿一把稻草，騙她說是好看的鮮花，讓她插在頭上，還有些孩子撿石子打她。也許外婆內心的那份善良還沒有泯滅，她從來沒有傷害過那些孩子。

外公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到街上去尋找外婆。找到外婆后，就帶她回家，但神志不清的外婆總要又哭又鬧，甚至在地上打著滾兒撒潑，不肯回去。這時，外公總是很有耐心，他和聲細語地，像哄孩子一樣哄著和自己舉案齊眉幾十年如今卻神志不清的老伴。為了哄外婆聽話，外公衣兜里經常都揣著幾顆糖果。每當外婆不聽話時，他就會像變戲法一樣拿出一塊糖果來。禁不住糖果的誘惑，外婆就乖乖地跟他回家了。

把外婆帶回家，外公要把她的衣服，從里到外都換一遍，然后，給她洗臉洗頭發，再梳頭發，梳頭發的時候，外婆總要拿著小圓鏡子對著看，看得高興了，她就會不停地笑，看得不順心了，她就會摔了鏡子，然后，用力抓住外公的頭發或胡子，又喊又叫，外公常常是帶著滿臉抓痕，去商店再買個新鏡子回來，然后繼續耐心地為外婆梳頭發，直到她歡欣雀躍得像個孩子。

每次到外公家，我都覺著他是個可憐的老頭，想一想：一個你一直深愛著的、也愛著你的人，突然有一天就神志不清了，再也不知道你是誰，但你每天還得要面對他，人世間的煎熬，應該莫過于此了。

上個周末，我和母親一起去外公家，正碰到街邊有賣烤地瓜的，母親說外公和外婆最喜歡吃烤地瓜了，我們就買了兩個大的帶著。到了外公家才發現，房門正敞開著，只有外婆自己在家，地上擺著兩盆洗衣服的臟水，此時，外婆正坐在地上玩水呢。母親好不容易把外婆哄起來，然后把塑料袋里的兩個地瓜拿出來，放在桌子上，遞給外婆一個，說：“媽，快吃地瓜吧，可甜了！”

不知為什么，外婆接過那個地瓜后，卻沒有急著吃，而是盯著桌子上的另一個，并不時用戒備的眼神看著我們。趁我們不注意時，外婆突然抓起桌子上的那個地瓜，撒腿就向外跑，我和母親追出去時，外婆已不見了蹤影。

不一會兒，外公回來了，他方才正在后面院子里晾衣服，聽我們說外婆跑出去了，就急著要出去找外婆。但他剛出門，外婆就從外面又跑進來了，兩個人撞到了一起。看到外公，外婆滿臉驚喜，她把兩只手一下子都伸到了外公面前，我看到了，她手里握著的是那兩個地瓜，但剛才那一撞都擠扁了。

外婆偷偷地看了看我和母親，然后小聲對外公說：“他們不給你吃，這是我搶來的，快吃吧。”

聽著外婆這句話，我驚訝萬分。而外公的眼里，閃爍著淚光。

那一刻，看著外公和外婆，我終于明白，人可能會神志不清，可能會忘了自己的前生今生，但深藏在內心深處的愛是永遠不會泯滅的。

（圖/黃煜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