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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血

2008-05-31 13:55:05
小說月報 2008年12期

蔣 韻

周倉,這不是水,這是那二十多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關羽(昆曲《單刀會》)

河邊的寶生

“下場”那天清早,天還黑著,寶生出門時,姐朝他懷里偷偷塞了一顆烤山藥蛋。從熱灶洞里扒出來的山藥蛋有一股好聞的草木煙火氣,燙著他的身子。他把山藥蛋掏出來放到灶臺上,他說,“姐,你這是做甚?我又不是個討吃的。”

姐眼圈登時紅了。

后來,在他活著的每一天里,只要一想起這句話,他就恨不得嚼碎自己的舌頭。

這個叫“石灣”的村莊離那個叫“磧”的地方只有七八里路。“磧”原本是河心中的一塊大石頭,可這里人說起“磧”,說的是河邊的城,城和那塊巨石同名同姓,也叫個“磧”。“磧”是個大地方,水旱碼頭。河中的船,皮筏,行到這里,要改走旱路,而高腳馱來的貨物,則要在這里改換水路。“磧”的熱鬧繁華,一言難盡,沒人說得清磧城有多少家商號貨棧,酒肆飯莊。就連“姑娘場”這樣的地方也是一家挨著一家。寶生就是在一個叫做“興茂隆”的貨棧里給人當駝工走高腳。

寶生除了姐姐,沒有親人。他二歲上死了爹,七歲上死了娘,為了給爹娘治病,拉了一身饑荒。娘一閉眼,要債的上門,家里的三眼“一炷香”土窯給人抵了債,七歲的寶生被掃地出門。那時姐姐已成親嫁人,嫁給了石灣村高家。為了收養這個可憐的弟弟,姐姐一身重孝在婆家的院子里跪了三天三夜,兩個膝蓋直跪成血肉模糊的兩個血團。姐姐的婆家,是平常的莊戶人家,種了幾畝坡地,日子也緊巴巴不寬裕,多一張吃閑飯的嘴可不是件小事。其實,寶生何嘗吃過一天閑飯?自進了高家門第一天起,就是個不花錢的小長工。放豬放羊放牛,剜野菜拾柴割草,人比水桶高不了多少就爬溝過坡地去河里挑水,從來沒有上桌吃過一頓飯。姐弟兩人,在灶火間吃著一家人剩下的殘湯剩羹,姐永遠喝稀的,干的、稠的省給寶生吃。小的時候,不懂事,饑渴的眼睛只盯著自家的碗,從不知道顧惜姐。后來,慢慢大了,有一年,過冬至節,家家戶戶“熬冬”,吃胡蘿卜熬羊肉,軟米面豆餡棗饃,自然沒有寶生的份。寶生出去砍柴,姐把自己那一份羊肉偷偷省下了,扣在碗里。晚上,寶生蹲在灶前端著大碗吃胡蘿卜羊肉,羊肉太香了,香得讓寶生心顫。姐的碗里則一如既往是一碗清澈見底能照見人影的稀米湯。吃著吃著,寶生的眼淚啪嗒啪嗒掉進了菜碗里,半晌,寶生哽著嗓子叫了一聲“姐——”寶生說,“姐,我以后,讓你頓頓能吃上胡蘿卜羊肉——”

姐聽見這話,一愣,別過臉去,用巴掌捂住了嘴,淚如泉涌。姐想,寶生長大了。

那是個雪天,雪下白了天地。三五里外,河結了冰,雪落在結冰的河上有一種特別溫柔的凄愴與荒涼。河是黃河,唯一的黃河,此地人沒有人連名帶姓地喊它,就叫它河。河像一條被囚的銀蛇僵臥著,巨大的無助是漫天大雪蓋也蓋不住的,讓人看了犧惶難過。

開春后,寶生就被姐夫送進“興茂隆”去當小伙計了。“興茂隆”是磧城中最大的一家騾馬駱駝過載客棧,六畝多地的大院子,緊貼臥虎山根,院子兩側的馬棚,能拴下百十頭騾子,而院子正中的駱駝槽,能同時容二百多峰駱駝臥下吃草。二百多峰駱駝咀嚼谷草的響聲,沙沙沙沙,聽來像一場驟雨。這響聲是有誘惑力的。三年后,寶生就跟著駱駝隊走了,他成了“興茂隆”高腳隊拉駱駝走高腳的。十四五歲的小少年,爬山涉水,餐風露宿,像候鳥一樣從北到南,又從南到北,這樣顛沛的生活是他喜愛的。從前,一二百年前,磧城的大商號,在南邊,在長江以南徽州、福建一帶,都有自己的茶山和茶園,那里的茶采下來,制成宜于存放的茶磚,由高腳隊一直販運到蒙古草原,甚至,烏蘭巴托,甚至,更遠的地方,比如,貝加爾湖以西的伊爾庫茨克,比如,俄羅斯腹地秋明、莫斯科,一路鏢旗招展,好不威風。這樣榮耀的時光寶生自然沒有趕上,他像聽故事一樣聽前輩們無限眷戀地回憶從前的光榮,卻也并不覺怎樣遺憾。能夠這樣像個漢子似的活著,在人前從從容容理直氣壯端一碗自己掙來的飯吃,他已經很知足了。

他們的駝隊,七八個后生,一人拉“一練”駱駝,一練六峰,四五十峰駱駝,排起隊來,浩浩蕩蕩足有半里之遙。尾駝鞍子上的駝鈴聲,清脆,細碎,銀子似的閃著光亮,是女人家一樣珍貴美好的聲音。駱駝身上,除了貨物,還馱著米面袋、酒葫蘆、馬皮制成的水袋,以及鍋碗家什和鋪蓋卷,不是所有的路上都有“站口”,常常,他們要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安營扎寨,起火做飯。這是寶生最喜歡的時刻,太陽墜落了,月亮升起了,荒野沉入無邊的黑暗,一堆篝火熊熊燃著,像黑夜的心,把駝工們的臉映成金色。火上架著鍋,鍋里咕嘟咕嘟煮著小米稠飯加山藥蛋,也是誘人的金黃色。他們每人捧一只醬色的陶碗呼嚕呼嚕吃出驚天動地的響動。寶生莊重地、尊貴地捧著屬于他自己的碗,火光在他臉上跳躍,感動就是在這時油然而生:這種時候人活得才像個人。

下場

這天是個大日子,“興茂隆”十幾練駱駝要“下場”去了。頭一天就已經給它們服下去了用苦瓜蔓、金銀花、蜂蜜水加雞蛋清熬成的解暑藥,剪去了它們身上還沒有褪盡的長毛。駱駝這牲畜,耐寒,卻怕熱,夏天要把它們趕到深山里放牧躲暑,叫“下場”。寶生這還是第一次和駝隊“下場”,聽人說這營生如何如何遭罪辛苦,寶生卻一點也沒把辛苦放在心上,他覺得放牧的生活一定很新鮮。只是這一走,就是三個月,三個月姐姐一定很惦記他,牽掛他。昨夜他特地告了個假回家看姐姐一眼,卻沒想到清早臨出門時就惹了一肚子的不痛快。

他氣姐姐,一顆山藥蛋,值當個偷偷摸摸嗎?怎就不能光明正大當著人面遞給他?他也是個五尺的漢子了,他是個就要去“下場”的漢子了,這幾年也沒有白吃他高家的飯,怎就不能光明正大吃他一顆山藥蛋?

天漸漸亮了,他遠遠看到了河,河上籠著霧氣,靜靜地泊著幾只船筏,亮起來的天邊有一顆星星還綴在那里,像一大滴眼淚。他突然一陣不忍,回頭瞭瞭,瞭見了山坡上的石灣村,剛剛醒來的村子,像一幅畫,高低錯落的窯洞,裊裊升騰的炊煙,皮影一般,和平,安靜。姐姐的氣味撲面而至,讓他眼熱。

兩天后,駝隊來到了“下場”的呂梁山深處,一個叫車鳴峪溝的地方,那已是黃昏時分,太陽說話就要沉下去了,山坡上密匝匝的林梢被夕照涂染得金燦燦的,像一片金色的海子。寶生還從來沒見過這樣大的林子,他被這輝煌寂靜的美景迷住了,那些橡樹、黃櫨、樺櫟樹、山楊樹、楸樹、懈樹、野山楂樹,這些平日里田頭地畝莊戶院里見慣的尋常的樹們,忽然沒有了人間的煙火氣,變得莊嚴神秘,像山魂。這時,十幾練百多峰駱駝被駝工們拉著,圍成了一圈,駝工們也正著臉色呼啦啦都跪下了,一只香爐擺在了地上,駝工頭四喜叔走上前,點起三炷香,朝著東西南北四方,恭恭敬敬拜了幾拜,然后跪下,嘴里大聲說道:

“山神爺爺,俺興茂隆駝隊,借爺爺的寶山下場,求爺爺保佑水草通順,槽頭平安!”

寶生隨著眾人,虔敬地磕頭。“下場”的嚴峻,此時他隱隱意識到了一點。這一晚,他們就住在樹枝和茅草搭起的茅庵里,三五個人擠睡在一搭。外面,百多峰駱駝,每一峰脖子上都讓他們吊上了一只銅鈴。一夜,銅鈴的聲音,東一下,西一下,驀地響起,清脆、細碎、悠遠,越發襯托出大山的深邃和不可測。寶生躺在茅草鋪上,久久睡不著,心里祈禱著,山神爺爺啊,這是我常寶生頭一回下場,求你老保佑,千萬不要“傳槽”,不要讓野物傷人,也不要讓駱駝把水錯喝到羅筋皮外得腹脹病……寶生把從前輩那里聽來的災禍一一都想到了,他悄悄爬起來,在鋪上又磕了三個頭,“山神爺爺啊,你老別怪俺貪心,俺還想求你,讓俺能多刨點兒草藥,刨點兒黨參、黃芪,賣了錢,能給俺姐扯一件衣裳……”其實,私心里,他想要的還更多一些,他想給姐打一對銀手鐲,姐活了半輩子。兩只手腕上還是光光的。

初入山的興奮,折騰著他,一直到下半夜,寶生才算睡穩了。起了山風,林濤的聲音如同波浪,嘩——嘩——,茅庵就像是一條黑燈瞎火的小船。忽然,外邊響起了腳步聲,很沉重,還有咳嗽的聲音,吭吭吭吭,腳步停在茅庵門前,剛好是寶生的頭頂,只聽來者甕聲甕氣說道:

借借你們的羅子。”

寶生心里十分奇怪,深更半夜的,借羅面的羅子干什么?“俺們是下場放駱駝的,沒帶羅子。”寶生回答。

“帶煙沒有?”來者追問。

“煙倒有。”寶生起身,摸摸索索,去摸旁人的煙荷包和煙袋桿,他自己不抽煙。黑暗中摸索半天,摸到了,一伸胳膊遞了出去。來者接過來,鼓搗著,寶生聽出他是在用火鐮打火。“呸呸!”他吐了兩口,說道,“這是甚的煙?一點兒勁也沒有!有勁大的沒有?”

“沒有了。”寶生惶恐地回答。

“咳——”只聽外面長嘆一聲,“這世道!”說完,又吭吭吭吭咳嗽著遠去了。

到早晨,茅庵外,活生生扔著煙袋桿和煙荷包,寶生驚駭不已,才知道那原來不是夢。幾個庵子里的人都圍上來聽他細說緣故,駝工頭四喜叔一拍巴掌,說:

“寶生呀,你是碰上‘山氣了!”

“山氣是甚?”

沒人說得出“山氣”是個什么,有人說,他其實就是山神爺爺的化身。有人說,他是山妖。沒有人見過他的臉,只知道,他就喜歡這樣在黑夜的山里游走,有時也竄到林外的村子里去,問人借羅面的羅。他不借別的,只借羅子和石碾。還喜歡問人要煙抽,又總是嫌那煙不夠勁大。有膽大的人曾隔著門將火槍捅到他嘴里,讓他噙住。然后扣動扳機,“轟——”地一聲,他非常快活,說,“這煙夠勁!”

“寶生啊,你個實心眼子,他不是問你要煙,是問你要槍里的火藥哩!”四喜叔對寶生說。

一連許多日子,寶生都忘不掉他那一聲失望甚至是悲傷的長嘆,“咳——這世道!”他猜不透那里面隱藏了什么征兆,這讓他憂心。他甚至盼望能再見到這神秘的“山氣”,向他問個清楚明白。可整整一個夏季,小暑,大暑,處暑,一直到白露后“起場”,“山氣”卻再也沒有露面,也沒有到他的夢中。

這一年夏天,不管山神爺爺是不是就是“山氣”,他一定是聽到了駝工們的祈禱,日子過得順風順水。最可怕的“傳槽”沒有發生,喝錯水得腹脹病的牲畜也只有那么三五峰。寶生跟著四喜叔們學會了不少東西,比如,學會了治這“腹脹病”:將一種特制的槽針刺進病駝的腹部,力道要拿捏得準,剛好刺到皮與肉之間也就是羅筋皮外,這就要看本事了。然后,輕輕插一根雞翎子進去,讓里面的積液順翎子流出來。還有,一入伏,林子里各種灰蠅小咬鋪天蓋地,而此時又是駱駝毛最后褪盡的嬌嫩時辰,成千上萬只灰蠅小咬撲上去,能活活將一只不設防的龐然大物吸死。這時,就要早早上山采來柏籽,剝些柏樹皮,將柏籽和樹皮熬煉成柏油,將這臭烘烘的油涂抹在駱駝身上,像穿了鎧甲,就沒有灰蠅能近身了。

寶生很上心地學習著一個駝工安身立命的本事。他喜愛這樣的生活,危機四伏卻又無拘無束。他們這十幾號人,分成兩班,輪換放牧,照看駝群,輪到寶生歇班的時候,他就和人相跟著進山刨藥。他人聰敏,眼睛又清亮,童男子的干凈眼睛在山林里看東西總比別人看得遠看得真。一夏天過去,他刨到的黨參、黃芪竟是最多的一個。到后來,再進山,他就不和人相跟了,他越走越深,漸漸走到了那些人跡罕至的地方。他單槍匹馬,手里只有一把伙夫用的切菜刀,一把鋒利的小鋤,一路走一路用心做著各種記號,卻也從來沒有迷山的時候。他和這山像是有種天生的靈犀。那個大茯苓就是這樣讓他撞上的。那一天,他東走西走,不覺走進了一片松林里,松林很深,遮天蔽日,在一棵參天老松的根部,他看到了一朵弱不禁風的小紅花,伶仃細瘦,卻像是就要開口和他說話似的。他蹲下來,打量它,心里一陣心疼。忽然他心里一動,心里喊一聲,媽呀!忙開始用小鋤刨,刨下去一尺多深時,他看到了那個寶貝,山給他的寶貝。

那個茯苓,重約五六斤,他把它刨出來捧在手心時。兩只手因為狂喜哆嗦得捧都捧不住。那份狂喜呀,是他此生空前絕后僅有的一次,唯一的一次,可是他不知道。他狂喜地捧著寶貝跪下,朝著東南西北四方拜了好幾拜。他想,這山,這山林,真是有情有義啊。

寶生知道,姐的手鐲有了,新衣裳也有了。他成竹在胸,想起很久以前那個冬至夜對姐的許諾,“姐,我以后,讓你頓頓能吃上胡蘿卜熬羊肉……”這樣的日子,這樣溫暖腥膻的好日子,揚眉吐氣的日子,不會遠了。寶生幾乎被那逼近的熱氣和辛香熏出眼淚。

六月二十三

六月二十三,在河邊磧城一帶,是個大日子。

六月二十三,是馬王爺的生日。這馬王爺,相傳是家畜們的守護神。到這一天,凡養駱駝的人家,都要在家中設立馬王爺牌位,燒香燒表,擺供祭祀。最要緊的,是要許“神書”三天,請藝人來酬神說唱。養駱駝的人家,從這一日算起,你家三天,我家三天,他家再三天,差不多要連說一兩個月,是河邊最熱鬧的一段日子。

石灣村也有養駱駝的人家,不過都不是“興茂隆”那樣的富商大戶,少則一峰兩峰,多則三峰五峰,這樣的人家自然雇不起駝工,都是駝主自己拉駱駝跑買賣,把黃河里運來的油、鹽、堿、皮毛、莜面等販運到晉中平川、臨縣三交,或者是呂粱山深處石樓、永和一帶,掙幾個辛苦腳錢。到“下場”的日子,這些養駱駝的小門小戶,不用說都是把駱駝看得比自家的命還重,一家出一人,大家相跟著結伴拉駱駝進山躲暑,留守在家里的人,就要張羅著給馬王爺說書酬唱過生日的大事情了。

說書的藝人都是盲人,彈一手好三弦,兩條腿也不閑著,一腿綁書板,一腿綁小銅镲,面前桌子上還橫著驚堂木,說打彈唱,一樣也誤不下。說的都是大書,《彭公案》《施公案》《包公案》《劉公案》這一些公案故事,要不就是大小八義這些俠義掌故。自然也唱酸曲,叫“小段”,小段里常常是葷素交加,讓爺們兒漢子樂不可支,笑翻了天,而婆娘女子們則寬諒地憐

惜地笑著,就當他們是玩鬧的孩子。這一來,這粗鄙的快樂反倒顯出了一種赤子的天真干凈,是大河的品格。

高家沒養駱駝,也不辦祭祀。寶生姐夫春天種完自家的地,就出門攬工去了。六月二十三,一清早,天將微明,寶生姐就挎著籃子來到村口五道廟。那五道廟,說是廟,其實已荒頹多年,坍塌得只剩一座神龕,滿地荒草。寶生姐就在荒草塵埃中跪下了,先擺貢品,一掀籃子的蓋布,里面是一碗熱氣騰騰的蒸山藥蛋。她將山藥蛋雙手捧出來,擺到神龕前,一低頭,淚落在山藥蛋上。她沒有香,也沒有黃表紙,兩手空空,一頭磕到地上,嘴里說了聲,“馬王爺爺呀。你替俺家寶生,吃上顆山藥蛋——”淚水就把下面的話哽回去

她悲傷地哭了許久,淚流如雨。她不知道該對馬王爺爺說些什么,許些什么。她有一肚子的話,就是不知道該怎么說。她可憐的、無父無母的兄弟下場去了,臨走沒吃上她一顆山藥蛋!別人家下場去的人,臨行要包著吃粽子,吃糕,吃莜面餃子,她卻心虛氣短連一顆山藥蛋也沒讓寶生吃上。“馬王爺爺,俺沒有好吃好喝,你替俺兄弟,吃上顆山藥蛋,俺連夜沒合眼蒸下的——”她抽泣著,翻來覆去念叨這一句話,哭得喘不上氣。

這一天,石灣村好熱鬧,養沒養駱駝的人家。都覺出了喜慶。盲藝人已經進村了,背著弦子,帶著全套家伙。今年請的是臨縣有名的一個說書先生,外號“果子紅”。上午辦完祭祀,下午就開場。第一家,是村東頭“碗禿”家。他家駱駝算是村里最多的一家,整整六峰,剛好一練。他家的窯,也比旁人家的“一炷香”土窯氣派一些,是“四平起混石窯”。書場子就設在他家窯院里,一棵大榆樹,灑下濃蔭,女人們早早灑水掃凈窯院,在樹蔭下擺好桌凳。一村子人,除了“下場”去的男人,能走動的,老少男女,差不多全都來了,擠了一院子,算是給馬王爺爺慶壽。“果子紅”讓人牽著,一出場,人們就笑起來:先看見了一個醒目的大酒糟鼻頭,紅如海棠。“啊呀呀,怪不得叫個果子紅哩!”女人們笑得用巴掌捂住了嘴。

“果子紅”也不怪見,臉上掛著謙和、寬容、澄明的笑意,“啪嗒”一聲,踏響了腿上的竹板,一仰臉,開口自報家門:

“山丹丹開花背洼洼紅,難活不過咱沒眼人,無父無母無親人,人送個好名果子紅——”

人們靜默下來,不笑了。人人覺出了剛才那笑聲的輕浮。有個女人突然抽泣起來,人們很驚訝,一看,原來是寶生他姐。她婆婆摟著孫子坐在旁邊,登時垮下了臉,吼她道:

“馬王爺爺過壽哩,看不吉利的!就你眼窩子淺,存不住個馬尿!”

“果子紅”還是謙和溫暖地笑著,“這位大嫂,想是家里有人下場去了,心里想得難活,先聽我果子紅唱個小段,排解排解愁煩。”說罷,嘣棱棱彈起了弦子,開口唱道:

家住陜西米脂城,

四溝小巷有家門,

一母所生二花童,

奴名馮彩云——

男人們“哦——”一聲,叫起來,“哦,馮彩云!馮彩云!”

這一下,男男女女,大家都會心地笑,這是個人人皆知的故事,卻百聽不厭。說的是一個貌美如花的好女人,怎樣從陜西流落到這磧城地面,最后做了妓女,給一城的男人帶來了歡樂。“果子紅”是條“云遮月”的嗓子,略有些沙啞,卻分外結實,是千錘百煉過來人的聲音,唱這種酸曲小段兒,竟也有著黃鐘大呂的蒼涼。寶生姐聽他唱,止不住地鼻酸。她覺得他似乎是專門唱給她聽的,字字句句,話后面還有話,這讓她分外動心。

恓惶不過我出門人,

舉目無親苦伶仃,

好人叫做這賴事情,

老天不公平……

這個下午,又快樂,又憂傷,又紅火,又空凈。村子幾乎成了一個空村。只有一個場院是喧騰的,就像一顆分外壯碩、鮮靈的心臟。誰也不知道,災禍正在向他們逼近,槍聲響起時,人們還以為是誰在放炮仗。一只白公雞撲撲棱棱跌跌撞撞飛進了碗禿家窯院,撲騰一陣,痙攣著咽了氣。這時人們才驚訝地看到那雞身上的白羽毛被血染紅了。

一村人,幾十口子,叫鬼子堵在了這灑滿樹蔭,寬敞、涼爽的窯院里。是一小股部隊,三五十號人,荷槍實彈。后來才知道,這不過是一伙過路的鬼子。石灣村有史以來第一次和鬼子遭遇了。這個干干凈凈、本本分分的村莊,還從來沒有應付侵略者的經驗。人們還沒有從驚愕中回過神來,碗禿他大,想起了自己主人家的身份,分開人群哆哆嗦嗦朝這群不速之客走過去,嘴里寒暄地說著,“來啦?——”

話沒落音,一把雪亮的刺刀就捅上來,“撲哧”捅穿了老人的肚子。那鋒利的刀刃瀟灑漂亮地一劃,老人就開了膛。活了七十年與世無爭的老人倒下去時,臉上還掛著溫良謙和的笑意。腸子和血流出來,腥熱地流了一地。他家的大黃狗見主人被傷,瘋了,嗚咽著撲上去就撕咬那兇手,“砰”一聲,槍響了,大黃狗嗚咽著倒地,眼珠子被槍打飛了,成了一個血洞。剎那間,剛剛還狂歡的院子里,眨眼躺下了兩具尸體,鮮血冒著縷縷熱氣。石灣村被這血氣籠罩了。

“天殺的呀——”碗禿他娘,白發蒼蒼,搗著兩只小腳,就要沖上去拼命,讓身旁的女人們死死拽住了,“天殺的呀一”她悲痛欲絕地嘶叫,憤怒地跺著她的小腳,兩只眼睛里流出了血,人昏死過去。女人們架著她,鬼子笑嘻嘻地朝著人群中的女人們撲上去。大閨女小媳婦,霎時發出尖叫,不年輕的媳婦也被他們撕扯著往人群外拖。有的女人抱著孩子,孩子讓他們劈手奪下扔在地上。寶生姐被一個紫面皮小胡子揪著小纂兒倒拖出好遠,一只鞋也在掙扎中掉了。她嘴里亂叫著救命,她喊爹,喊娘,喊男人的名字,喊寶生,男人和寶生都不在跟前,救不了她。混亂中她突然聽見了兒子蕎麥尖利的哭喊,一聲迭一聲,“娘!娘!娘——”她拼了性命似的大叫說,“蕎麥子你閉上眼!閉上眼!——”她嘴里咸絲絲的,喉嚨喊出了血,她不能讓她的親兒眼睜睜看著她受糟蹋。就在這時,忽然有人撲上來一把抱住了她的腿,一個顫巍巍沙啞的聲音,云遮月的聲音開口說道:

“行行好吧!求求你行行好!她是有兒有女,做娘的人啦,行行好給她留點臉面——”

“八格!”小胡子被這意外的抵抗激怒了,他松開手,回身抽刀,“嗖——”一聲,“果子紅”的一條胳膊應聲飛落在了地上。這條胳膊,剛才還彈著弦子,飛落下去時,細長的五個手指上還套著彈弦子的假指甲。方圓百里,沒有誰的手,比這只手更靈巧,更珍貴了。河邊最有才情的一只臂膀,此刻,殘缺地躺在血泊中,像個假肢。“果子紅”長嘆一聲,仰天笑了,那笑容,有著明眼人所不能了悟的奇怪的澄明和悠遠,“果子紅”說道:

“你呀!你把我吃飯的家什毀了,罷,我跟你們拼了吧!”

說完,他斂起笑容,一頭朝那小胡子撞去。小胡子冷不防竟被這兇猛的決死的一撞撞倒了。他就像開了天眼一樣在最后的時刻看見了這世界,他準確地、一口叼住了小胡子的鼻子,“咔嚓”一聲,傳來一聲狼嚎般的慘叫。槍聲響了。接下來十幾把刺刀戳到了這手無縛雞之力的盲藝人身上。他倒在血泊中,嘴

里咬著敵人的鼻子。

寶生姐嚇傻了,癱坐在了地上。發了瘋的鬼子“呼啦”一下擁上去,眨眼工夫,她的衣裳就成了碎片。幾十號人,當著一村人的面,當著她公婆、兒女,當著幾十歲的老人不懂事的娃,當著壯年的漢子、花苞般還沒開放的姑娘,當著這些喊她嬸子、嫂子、大姐或妹子的鄉親鄰里,當著黃土高原最潔凈仁義的藍天白云,開始輪番作踐這女人,糟蹋這女人,凌辱折磨報復這女人。這一場折磨,比一百年還長……陽光白亮亮的,像是有一百個太陽,懸在人頭上,石灣村人世世代代,還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一個讓人無法容身的白晝。等他們再散開時,地上的女人,早已沒有了人形,哪里還是那個溫順羞澀的農家媳婦?高原上玉米一樣飽滿的媳婦?只是一堆污穢不堪的血肉,赤條條的,身上連一絲絲遮擋都沒有剩下,一絲絲余地都沒有留下。腫脹的一張臉,看不清眉眼五官,只聽見她出氣的聲音。像呼嘯一樣,尖利、刺耳,令人驚心。

男男女女,一村人,都把眼睛閉上了。

石灣村血案

這一天,六月二十三,馬王爺壽誕日,石灣村的女人們,閨女媳婦,二三十號人,被鬼子驅趕進村中花廳院,糟蹋了。

花廳院是石灣村最氣派的建筑,明柱廈檐的磚石窯洞,背山面水,依著山勢,建在山坡高處,看上去像是窯上疊窯。這家的主人,不是買賣人,也不種莊稼,是行伍之人,行蹤不定,原只有一個老娘住在這里,后來老娘去世了,這窯院就一直空著,住著幾個看門照戶的底下人。當初他家蓋這窯院,據說請了幾個南方來的石匠、木匠。所以這窯院所有的窗欞門楣上,木雕、磚雕,雕的都是細巧精制的花樣:富貴牡丹啦、喜鵲登梅啦、蘭花菊花啦、木樨海棠啦,色色都是花事。村人就把這院叫做“花廳院”。

花廳院,算是石灣村的一個制高點,站在這院里,瞭山、瞭坡、瞭河,甚至瞭得清河心中那塊雄奇的“磧”,風光盡收眼底。只是,這一天,河和”磧”都被糟踐了。花廳院變成了人間地獄。

這一天,干干凈凈的石灣村,臟得不成樣,污穢得不成樣。血流成了河,人血,牲畜的血,浸透了黃土。腥熱的血氣籠蓋了村子,幾天幾夜不散。

豬、羊、雞、牛,能殺的都讓殺了。臨走,順手又點了幾座窯院。碗禿家窯院讓點了,那幾具尸首,都燒成了黑炭。

寶生姐讓人抬回家,還有一口氣。當晚,這口氣,讓她掙扎著爬,爬下炕,爬到水缸邊,一頭栽進了水缸里。那水,是黃河的水,她喝了30年……她婆婆在那廂,其實聽到了動靜,卻忍住淚沒有過來。她婆婆想,“孩兒啊,死吧,死了干凈,死了就不遭罪了,死了就能給眾人一個交代了……”

這一晚,被凌辱的女子媳婦們,都思謀著尋死,投河的投河,上吊的上吊,好在人們搭救得及時,沒再出人命。這一夜,是一個不眠的長夜,一夜長于百年說的就是這樣的夜晚,石灣村被女人們絕望的哭聲折磨著、煎熬著。到早晨,村里說得上話的幾個老人家,不約而同來到了村中心“高圪臺院”,去見這石灣村最年長也是最有威望的老人陳卯根。于是,這天清早,78歲的陳卯根老人出現在石灣村血污未干的村街上,手里拿著一面平素里戲臺上用的銅鑼,身后跟著那幾個老者。陳卯根一邊走,一邊“咣——”地敲響了銅鑼,鑼聲遠遠劃破了河面上的霧氣。他用蒼老沙啞的聲音仰天喊道:

“日本鬼子來了——是遭了天年,鄉親們大家——不要怪見——”

一語喊罷,他老淚縱橫。

那一天,他爬坡下溝,走遍了石灣村,一邊走,一邊敲,一邊喊。他用他78歲的老臉,為那些受凌辱沒有勇氣沒有臉面活下去的女人們,懇求著世人的寬宥。

鮑仇出世

“白露”過后,起場的日子到了。

這一個夏天,寶生變了不少,人壯實了,性子也開闊了,話也多了。性子一開闊,眉眼也變得寬展舒朗。伙計們開著寶生的玩笑,說,“寶生呀,你發財了,回去小心‘姑娘場里的姑娘們,掏空你的身子,再掏空你的錢褡子!”

寶生笑而不答,心想,你當我是你們哩。

黨參、黃芪、還有蘑菇這些山貨,都叫他裝進了來時裝糧食的口袋里,捆扎結實。那寶貝大茯苓則背在他自己身上。這些寶貝呀!他撫摸著口袋,驕傲地微笑。有經驗的駝工們給他估算過,這些草藥、山貨,差不多能淘換回半峰駱駝了。照這樣干下去,明年再干一個夏天,興許寶生就能有一峰自己的駱駝。“寶生呀,”四喜叔含著煙鍋子對他說,“山神爺另眼看顧著你哩,你可要知足。”

寶生知足。他不貪心,他不急著要自己的駱駝。他只要夠給姐打一對銀鐲子,給姐的公婆各扯一件衣裳就心滿意足了。剩下的錢,給外甥子們買些點心冰糖,若還有富余,就把它們一分不剩當著姐面都交給姐夫,也算他們收養他一場。

不知不覺,寶生變得寬厚了,心里有了地方,念起高家的恩情。高家對寶生是有恩情的呀!到底沒讓一個七歲的孤兒討吃流浪,流落他鄉,或是落到人販子手里,從此和姐天各一方。不管怎么說,苦也罷,委屈也罷,他們讓他和姐廝守著長大了,讓姐把他親著、疼著疼了這么長遠。寶生這樣想著,眼眶子就發熱了,心變得很綿軟,像被太陽照暖的一池山水浸泡著。

磧城可真是熱鬧。在深山里鉆了三個多月,猛一回來,不由得讓人想起那句老話,“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人走在狹窄的街上,喧囂的市聲像河浪一樣一涌一涌,涌得人東倒西歪,幾乎站不住腳。一連幾天,寶生忙著出手他的山貨寶貝,忙著跑銀樓,逛布店,暈乎乎的,樂陶陶的,吃醉了酒一般,樂過了頭。在銀樓里,他拿不定主意,該選個什么款式,左思謀右思謀,正在為難,只見一個女人,水一樣蕩進來,說,“掌柜的,取鐲子。”

這女人,一看,就知道是“姑娘場”的,解放腳,穿一雙繡花鞋,滿鞋幫繡的是秋海棠,腥紅欲滴。雖說已是過了“白露”的節氣,身上卻仍然是一件單洋布衫,袖口寬寬的,倒是素凈的月白。她站在那里,不聲不響,并不張揚,可銀樓卻分明變得逼仄了,逼仄得讓人氣都喘不均勻。鐲子取來了,她隨手套到了腕子上,試著大小。是一種絞麻花的銀鐲。銀鐲在她水蔥似的腕子上上下滑動,指尖涂了鳳仙花,也是滴血的。她隨意一抬手,霎時,滿屋子波光瀲滟,風生水起。

寶生的心撲騰撲騰一陣亂撲騰,像囚了一林子的鳥。

就選這種絞麻花款式了。鐲子揣在懷里,邁過銀樓的高門檻,站在秋陽下面,寶生忽然覺得有些心虛,給姐買了和這種女人一樣的東西,這是怎么說?

知情的人,看寶生這樣快樂地忙,都不忍心告訴他實情。東家、掌柜、伙計,就連一塊“下場”回來的生死弟兄們,現在也都知道那慘事了。沒人再開寶生的玩笑,私底下,倒覺得還真不如讓“姑娘場”的姑娘們掏空他的錢褡子好受些。四喜叔望著他春風得意一門心思奔光景的背影,告訴眾人,“讓這娃再高興兩天吧。”四喜叔這是第一回叫寶生“娃”,他知道,這兩天的高興、歡樂之后,這娃,這苦命的娃,一輩子也不會再高興了,永輩子也不會再高興了。

東西置齊了,鐲子、布料、冰糖、爐食,棗鼓仙,吃的,用的,一樣也沒落下。還專門到“祥記煙草行”買了兩包“洋旱煙”,一包“單刀牌”,一包“大嬰孩”,是預備讓姐夫年節款待親朋的。東西扎裹停當,該背的背,該提的提,跟東家告了假,臨出門,四喜叔叫住了他。四喜叔對他說:

“寶生啊,聽沒聽說過那句話,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聽說過呀,”寶生點點頭,心里卻有些犯疑惑,“叔,咋想起問我這?”

“不咋,”四喜叔在窯墻上猛地磕了磕他的煙袋鍋,“聽說過就好,咱在山里鉆了這些日子,誰知道這人世上有多少料想不到的事?叔是提點你一句。”

這話,讓寶生心里一咯噔,可他的心讓快樂塞得太滿了,沒有地方裝別的東西,哪怕是先知的啟示。他快樂得像匹青春的駿馬撒歡出門,身后,十幾雙弟兄們的眼睛,憐惜地望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

后來,寶生想,從天堂到地獄的路,原來只有不到八里。

他差一點認不出石灣村,燒焦的大榆樹、大火熏黑的街墻、坍塌的窯院、空氣中彌漫的哀傷,滿街上,狗不見一條,豬不見一頭,連雞也不見一只,像走進了荒村,像走進了鬼村。寶生腿軟了,忽然想起了四喜叔的話: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他心慌得要命,拔腿朝家里跑,一邊跑一邊拼命喊叫,“姐!姐——”窯門開了,院門開了,姐夫、外甥外甥女,迎出來,姐的公公婆婆,兩個老人家,也迎出來了,唯獨沒有她,寶生最親的親人,這世上,獨一無二的那個親人。然后,他就看見了,外甥和外甥女,都戴著重孝。恐懼就是在這一剎那像最黑最深最絕望的黑夜一樣把他吞沒了。

河對岸,是邊區。

這一天,邊區招募新兵,一個風塵仆仆臉色陰沉的年輕后生來到了報名的地方。穿軍裝的文書,戴眼鏡,毛筆字寫得很流暢。文書捏著羊毫,問年輕后生,

“叫什么名字?”

“報仇。”

“鮑仇?”這文書是南邊人,不大聽得懂黃土高原上的土話,“哪個鮑?哪個仇?是‘豐鮑史唐的鮑嗎?鮑參軍的鮑?”

后生不識字。也沒有背過百家姓,他當然是要“參軍”的。他重重地點頭。從這一刻起,這世界上,就沒有“常寶生”這個人了,從這一刻起,一個叫“鮑仇”的人出生了。槍桿子握在他手里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了“山氣”那一聲長嘆:“咳,這世道——”是,現在他終于明白了,這世道需要的是更有勁的東西:以血還血。

奧州的耕夫

一只饑餓的鴿子,在廢墟上空盤旋。從前,炮火毀滅它之前,這里——閘北三義里,是它的家園。它飛,飛,再也飛不動了,差不多是倒栽蔥栽了下來,冷漠地,等待著死亡來把它帶走。

一個人走在了死亡的前邊。他雙腳停在它身邊,救起了奄奄待斃的它,喂它水,喂它面包屑和飯團。這鴿子,它不知道自己是幸運的,多少生靈死于戰火、饑餓的時候,獲救的小小的它被當作了某種象征。后來,它被這個救它的人漂洋過海帶到了一個叫“大阪”的地方。這個人,顯然是個理想主義者,他希望它能在異國他鄉幸福地生活,并戀愛、生子。可是這只閘北的鴿子,卻一直是孤獨的,對家鄉故土同伴的想念,使它郁郁寡歡。它沒能等來愛情,也沒能完成使命,第二年,它就死了。那個理想主義者,非常遺憾,他把它埋葬在了自家院子里,并為它立了一個木頭的墓碑,上面寫著三個字:

三義塔。

這個人就是大阪人西村真琴博士。而這只來自三義里的鴿子,被魯迅先生比作了填海的精衛。

昭和十六年,1941年,一個叫吉田耕夫的年輕人被征召入伍。他和他的同伴在海上航行了七天七夜之后,抵達了中國的旅順港。遠遠望見陸地的那一刻,他心里就詠嘆般地回響起一句話,“你不要死去。”

你不要死去——是女詩人謝野晶子一首著名的詩歌,副標題是“為包圍旅順口軍中的弟弟而悲嘆”。現在,旅順口就在他們眼前,在他們這些青春的熱血澎湃的生命面前——又輪上他們了。輪上親人們為他們悲嘆:你不要死去。

此刻,這些青春而狂熱的年輕人,望著他們即將踏上的別人的國土,即將到來的殺戮和犧牲,激動地唱起軍歌,“越過高山,尸橫遍野;越過海洋,尸浮海面;為天皇而死,視死如歸……”雄壯的歌聲把一群圍著輪船盤旋的海鷗都驚散了。只有吉田耕夫和這狂歡格格不入,這一路上,他就和他們格格不入。他的嘴里發不出這樣激昂酷烈的聲音,那些激昂的酷烈的聲音,像大風,把他心里的聲音吹得飄飄搖搖,那是一個柔軟悲傷的女聲:

“啊,弟弟啊,我為你哭泣,

你不要死去!”

剎那間,他的眼里涌出淚水。

這是他的祖國,這個悲傷纏綿柔情似水的聲音,才是吉田耕夫的祖國。

吉田的家,在福島,那是被人稱為“奧州”也叫“陸奧”的東北地區,到處是火山、溫泉和美如仙境的湖泊,到秋天,紅葉把群山映照得就像點燃了熊熊山火。從前,象征文明世界的“白河關”就設在福島的南邊,而白河關以北,一路北去,就是文明抵達不到的“狹路”。這種比喻讓幼年時的吉田耕夫常常以為,“文明”大概是種特別肥胖的動物,所以“白河關”擠不進它臃腫肥胖的身體。后來,長大后,有一度時期他迷戀詩歌,也喜歡偷偷寫詩,他寫的第一首詩的題目就叫“文明是個特別肥胖的動物”,寫他對家鄉的眷戀。那時,他已經是東京某醫學院一年級新生了。

隔絕南北世界的“白河關”早就不存在了,但是和東京這樣的都市比起來,東北仍舊是一條現代文明無法深入挺進的“狹路”。那里的河谷,仍舊是傳說中“河童”出沒的地方,那里的山林,仍舊藏著那些不知何時就會和你遭遇的雪女、山姥、山男這些妖異。那里仍舊要在炎炎夏季舉行盛大儀式驅趕睡魔。那里有一個島,是新年妖魔“生剝”的家鄉。除夕之夜,男人們頭戴面具,身披海草,手執出鞘的鐵刀,嘴里發出嗷——嗷——的怪叫,敲開家家戶戶的大門,一邊祈禱來年的豐收,一邊要厲聲發問:

“家里有沒有不聽話的孩子?”

三百年前,松尾芭蕉游歷東北,寫下了不朽的篇章《奧州小道》,他筆下北方神奇不朽的美麗和寧靜,那些沃野、山巒、村莊、河流、幽靜的禪院、與美景渾然天成的插秧少女、雨里的花朵、聲聲人心的蟬鳴,這些,是耕夫心中日本的象征。在喧囂的東京,在戰爭到來的狂熱騷動的前夜,耕夫尤其感到了和這帝國心臟的隔膜。耕夫從小沒有父親,他在女人們的教養中長大,家里的幾畝田地,在父親死后就被變賣了,母親和兩個姐姐,用賣地的錢經營起一家小小的溫泉旅館。那旅館,樸素無華,卻細致潔凈,處處流露出女人的細心。母親和姐姐們,就是靠著這小小的旅館,含辛茹苦,將這唯一的兒子,弟弟,撫養長大,養成男子漢,出“白河關”,南下東京讀書,剛剛畢業,做了一名見習醫生。然后,送他去往別人的土地上,殺人或者被殺。

兩個姐姐,一直沒有嫁人,特別是大姐,她的美麗聰慧遠近聞名,為了養家,她從中學輟學時所有的教師都為她惋惜不已。如今,她32歲了,細細的魚尾

紋已經爬上了她美如鳳目的眼角。她最美的歲月,最嬌媚妖嬈的歲月,已經悄悄逝去了。她盛開然后兀自凋謝,就像一棵寂寞的櫻樹。耕夫曾經有過沖動,他想毀掉自己的手,這樣,他就能逃避征召了。可是,毀掉他的手,也就毀掉了他作為一個外科醫生的前程——他的理想是做一個出色的外科醫生。就在他猶豫的時候,結局到了:入伍通知書寄到了他手里。

大姐特地從福島趕來為弟弟送行。這是她平生第一次離家來到這么遠這么繁華的城市。他們只有一小時見面的時間,就在軍營外面一個小廣場上。這一天,是5月5日,傳統的男童節,東京上空飄揚著無數面鯉魚旗。鮮艷的鯉魚旗讓大姐禁不住熱淚盈眶。她從行囊中掏出用菖蒲葉包裹著的甜米糕讓弟弟吃,這是每一個男孩子在男童節這天必吃的美食。耕夫本來想說,“姐呀,我已經24歲了,不是小男孩兒了。”可是看著姐姐殷切憂傷的眼睛,他咽下去了這句話。他剝開了菖蒲葉,一下子,糯米和紅豆的清香撲面而來,童年和陸奧的氣味、難舍難棄的家鄉的氣味撲面而來,他的臉白了,他抬起眼睛說道:

“大姐,以后,母親就拜托你們了,我——”

大姐伸出一只手堵住了他的嘴,那只手,在初夏的天氣里如同冰一樣寒冷。大姐的臉,突然嚴峻得如同一個石像。她慢慢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一個錦囊,抽帶的小錦囊,又從錦囊中取出一小卷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白綾,她說,“打開它。”

耕夫接過來,打開了,上面密密麻麻寫滿鮮紅奪目的字跡。

“你念給我聽聽。”大姐說。

耕夫開始念:

弟弟呀,我為你哭泣,

你不要死去!

你是咱家最小的弟弟——

耕夫震撼了,這是日俄戰爭時謝野晶子那首著名的詩歌《你不要死去》,姐姐把它一字一字用血,寫到了白綾上,用她濃艷的親人的鮮血,悲情萬里的鮮血,怪不得它們紅得這樣怪異這樣令人驚心。耕夫的聲音顫抖了:

雙親何曾教你緊握利刃,

為了殺人到前線去?

雙親把你養育成二十四歲,

哪里是為了你先殺別人后葬自己

他讀不下去了。

“耕夫!”姐姐的聲音斬釘截鐵,像要把這些話釘進他心里,“你要起誓,你不能死,我絕不讓你死!”

“哈依!”耕夫熱淚滾滾,“我起誓,我一定不死!”

姐姐把這只裝了血綾的錦囊,掛在了弟弟脖子上。其實,他們心里都清楚地知道一件事,對一個就要上戰場的人來說,死比活下來容易。

吉一刀

越過高山,尸橫遍野,

越過海洋,尸浮海面,

為天皇而死,視死如歸

他們就是唱著這樣的軍歌挺進到了大陸的深處,踏著成千上萬的尸骨。死死死,可是耕夫不能死。

一年后,在一次對八路軍根據地的大掃蕩中,吉田耕夫神秘地失蹤了。是陣亡還是被俘,或是被暗殺,沒人說得清楚。一直到第二年,第三年,仍舊沒有他的下落。那時,他家鄉的母親已經在對他無望的思念中生病去世了。他在福島的姐姐,終于在第三年冬天,一個大雪紛飛的早晨,接到了軍方的通知,他被正式列入到了失蹤者的名單里。

北方山區,某所八路軍后方醫院,卻多了一名非常杰出的外科醫生。他醫術十分高明,經他的手,不知救活了多少瀕危的重傷員和重病號,人送外號“吉一刀”。這個“吉一刀”,對工作舍生忘死,熱愛那些血淋淋潰爛的傷口、殘缺的肢體和器官,熱愛那些冷冰冰的金屬器械:刀、剪、止血鉗。他纖細敏感的雙手擺弄這些冷酷的玩意兒和血肉模糊的肢體,就像撫摸戀人一樣溫柔多情,而對真正的活人,他卻不茍言笑,嚴肅,冷漠。

傷員和病人很信賴他,尊敬他,也沒人計較他的冷漠和嚴肅:一個日本人嘛,說不了中國話。大家把他的不茍言笑理所當然地歸結到了不會說中國話這個理由上。一年又一年,他的中國話其實已經說得很不錯了,可他仍然沉默寡言。

他秘密投奔到八路軍根據地之后,第一次公開了自己真實的身份:日本共產黨員。這是一個連姐姐、母親這些至親的親人都不知道的秘密。作為一個共產主義者,他是沒有國界的,他親眼看到自己的同胞怎樣在別人的家園作惡,燒殺搶掠,一個共產主義者怎么能做軍國主義和侵略者的幫兇?他別無選擇。這是他背叛自己族群的唯一理由——為了信仰和正義。但是,他無論如何沒有想到,“背叛”原來竟是這樣痛苦,不管是為了多么高尚正義的理由。

是,他別無選擇,因為,無論怎樣選擇,他最終都是一個背叛者,要么背叛信仰,要么背叛血脈相連的族群,

他忘我地、狂熱地工作著,每當他治愈一個傷員,他們在重返戰場前向醫生護士告別并道謝時,人人興高采烈,嘴里說,“多殺幾個敵人!”他心里總是一沉,他治好了他們,救活了他們,可以讓他們去殺敵了。那敵人,是他的同胞,也許是他東京的同學、同事,也許是他冰天雪地陸奧的鄉親,也有一個姐姐、母親,或者是戀人,在等他回家。

一次,醫院送進來一個被俘的日本士兵,是一個軍曹,被地雷炸斷了一條腿,他是在昏迷后被俘虜的。他的傷口感染得很厲害,發著高燒,人始終昏迷不醒。高燒使他一直說著胡話。耕夫很震撼,他一下子聽出了那是鄉音,久違的、福島縣的口音。他聽他用福島話高聲叫罵,大喊沖鋒,更多的時候,則是不住口地叫著一個名字,“彌生——彌生——”和這個彌生說著一些沒頭沒腦誰也不知底細的話。“三月呀?三月十八日嗎?太美了!”“月輪渡?哈依,我知道了,為什么要去阿武隈川?真熱呀!彌生,真熱呀,真熱呀……”他默默聽著這些無人能懂的譫語,他熟到骨縫里的鄉音,強忍著,不讓自己掉下眼淚。

他給他做了截肢手術,卻仍然沒有救活他。傷口感染引起了全身的敗血癥,那是無藥可救的。三天之后,他死了。整理他的遺物時,從他貼身的衣袋里,掏出一張和服少女的照片,耕夫一眼就認出了他家鄉少女那種特有的淳樸的嬌羞和干凈。他想,這一定就是那個彌生了。

這張照片,他仍舊放進了死者的衣袋里,緊貼著他的胸口,他的心。耕夫想,就讓這個姑娘陪伴他吧,陪伴他留在這片被他蹂躪踐踏又奪去他生命的陌生土地。這是他能為一個同鄉做的唯一的事情。

他非常難過。

有一天,醫院又送進來一個日本戰俘,是一個少佐。他的肚子被子彈打穿了,需要立刻手術。那天,是耕夫主刀,在麻醉之前,他用日語向他解釋了幾句手術事宜。俘虜突然發問,“你是日本人?”

“是。”他猶豫一下,還是誠實地回答。

那個俘虜,那個少佐,陡地變了臉色,他掙扎著用力一滾,竟滾下了手術臺,血突突突從傷口里朝外涌,像一眼血泉。他大口大口喘息著,鄙夷地瞧著耕夫,說道:

“走開!別拿你的臟手碰我!”

耕夫試圖靠近他,他拼命狂喊、叫罵、掙扎,血在他身下奔涌著流成了小河。漸漸地他的叫罵變成了呻吟和囈語,等到人們手忙腳亂再次把他抬到手術臺上,已經晚了,他因失血過多而死:他寧愿這樣流盡鮮血也不愿讓一個族群的叛徒來拯救他的生命。

這已經是1945年,一切就要見分曉了。蘇聯紅軍

出兵東北,美國的原子彈扔到了日本國土上。日本已是一片焦土了。在最后的日子里,裕仁天皇寫下了這樣哀傷的詩句:

冬天的白雪猶如

五月綻放的櫻花

無情的時光

將兩者磨滅。

日本投降了。中國人萬眾歡騰喜淚狂流迎來了這一天,而在日本,這一天也是淚流成河。血也還在流,有人因為戰敗剖腹自盡。為這樣一個結局戰斗了這樣長久的反法西斯戰士、共產主義者吉田耕夫,這一天,在中國人狂歡的時刻,卻突然比任何時候都更強烈更深刻更切膚地感受到了一個大和民族子孫的悲傷。他身上流著日本的血,但他不知道,悲慟的日本還要不要他的眼淚。

姐姐送他的血綾,藏在錦囊里,像護身符一樣掛在他脖子上,緊貼著他的胸口,貼著他的心。這心,怦怦怦跳著,多么幸運:他活下來了,遵守了誓約。但是他感到了這誓約的輕。他滯留著,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身上的軍裝,從八路軍換成了解放軍的。他跟著部隊,跟著醫院,轉戰南北,走出太行山,渡過了黃河,再后來,長江都過去了。百萬雄師過大江的壯麗奇觀,讓他激動,一個理想在眼前就要成為現實的美好愿景,讓他激動。他想,這多么好啊,就這樣活在理想之中吧。他又想,不要回頭,不要回頭,不要回頭,有些人生來就是要背叛自己的族群的,這就是命運,沒有辦法。

他滯留著,不回頭。因為他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那一片焦土,他的河山,他神奇美麗的陸奧,他的日本。

誰拾掇好了我

這一天,一個血肉模糊的重傷員被抬進了手術室。他是被敵人飛機空投的炸彈炸傷的,炸彈的碎片像匕首一樣插在了他的肺葉里,情況十分危急。手術是耕夫親自動手做的,除了這個致命的傷害,他身上,還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傷口不下十幾處,耕夫差不多是把這個炸零散的人重新連綴了起來。手術一連做了八小時,人人其實都已不抱希望,那些手術臺前的護士和助手背著耕夫互相搖頭。耕夫自己其實也沒有任何把握,只是,他不放棄。

手術十分完美。

一天一夜后,病人從麻醉的昏迷中睜開眼睛,卻又立刻陷入在術后吸收熱和感染的高燒之中。沒有特效藥,他在高燒中掙扎,就像一只小船在滔天巨浪中顛簸。耕夫站在他的病床前,默默望著他,在心里對他說:

“現在看你的了,伙計。”

十天后,這只掙扎顛簸的小船靠岸了,他度過了手術后最可怕的感染關。這個人,可真堅韌啊。打不死拖不垮說的就是他,刀槍不入說的也是他。他好像不是血肉之軀而是一具鐵打的身子。他顛簸著活了過來,創造了奇跡。他們倆共同創造了奇跡。人們驚嘆著他的復活,也驚嘆著那神跡般的醫術。他清醒過來后對護士說的第一句話就是:

“誰把我從閻王那兒拽回來的?”

“吉一刀!”護士驕傲地回答,“除了他誰還有這本事?”

第二天,耕夫來為他換藥、檢查傷口,他對耕夫說道,“聽說是你把我拾掇好的?”

“是,”耕夫回答,“你還真不好拾掇。”

這個叫鮑團長的人,忍著周身的疼痛齜牙咧嘴地笑了,他說,“你真有本事,能讓人二世為人。不像我們,只會打仗殺人。”

他沒說“謝”字。這個字太輕。一個“謝”字怎么能擔得起救命的大恩情?他知道,從今往后,他過的每一天,每一個日子,都是這個人給的。這份恩情,他要背負到死。

他不是個聒噪的人,惜話如金,這番話對他而言已經算是長篇大論。他躺在病床上,很安靜,甚至,比昏迷時還要安靜。昏迷時他還有過不自覺地呻吟,喊叫,清醒過來他就成了一個沒嘴的人。這異樣的安靜,讓看護他的護士很擔心,也不習慣,這靜默是有重量的,沉甸甸的,讓她呼吸不暢。于是,她忍不住會小心翼翼發問:

“你疼嗎鮑團長?”

他總是對她笑笑,搖搖頭。

但她知道他一定是疼的,沒有特效的消炎藥、止痛藥,一個血肉之軀和如此慘烈的傷口搏斗是驚心動魄的。她見過太多太多,她聽過從疼痛的身體里發出的非人的慘叫,那慘叫甚至讓她有過作孽的想法:老天爺,讓他死吧,別再折磨他了!這樣的時候這個脆弱的姑娘就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合格的好護士。可面對一個如此隱忍沉默的病人,她仍然覺得自己是不合格的。

“鮑團長,疼得厲害,你就喊叫吧,這里離大病房遠,沒人聽得見。”有一天,她給他換藥時終于忍不住對他這么說。

他沒有喊,瞧著她,突然沒頭沒腦說了一句:

“你真像一個人。”

她有一張圓圓的、飽滿的臉龐,灑滿陽光,明亮、溫暖、干凈,像田地里尋常卻好看的果實。這是他死里逃生重返人世睜開眼睛后看到的第一樣東西,他最軟弱無助的時候看到的第一樣東西,那么美好,幾乎讓他產生錯覺。他差點脫口喊出一聲來,要不是那個稱呼太重、太大、太珍貴,十年來在他心里山一樣生了根,它也許就沖口而出了。這讓他從此以后對這個姑娘有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感覺,覺得她……親。

這姑娘,姓高,叫高暖,人人都叫她小高,其實她是個矮個子,一笑,兩只深深的酒窩。小高沒有想到這沉默的人競進出這么一句話,驚愕地望著他,問道:

“像誰?”

他沒有回答,陰云籠罩了他,他血肉的臉漸漸又變成了冷硬的石頭。她沒有再問,一定是一個傷心的故事,她想,是他的戀人嗎?這叫她隱隱覺到了不安。現在,籠蓋著他們的沉默中,不知不覺,有了一點暖昧。小高借故走出了病房,來到院子里,山風吹著她的臉,是南方的風,溫婉,纏綿,青翠欲滴,不像她北方老家的春風那樣浩浩蕩蕩,她這才覺出自己的臉很熱。

從這天起,他們兩人獨處時,小高變得很愛說話:她決心要驅趕走那讓她不安的靜默。她一個人,自說白話,換藥的時候,打針的時候,喂他吃飯喝水扶他下地走動的時候,她的話,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像亂流河。這一天,她說:

“這里真綠呀,才剛剛三月,就這么綠,這要到五六月份,真就要綠得化不開了。鮑團長,聽口音,你也是北方人吧?你也沒見過這么綠的三月是不是?可惜呀,六號病房32床的那個戰士,還是個孩子呢,17歲,再也看不見春天了,他的一只眼睛讓刺刀扎傷了!送他來那天,吉醫生剛好不在,是——嗯,是別人給他做的手術,感染了,沒辦法,只好把另一只眼睛也摘除了。所以說啊,送到我們這里來的傷員,能碰上吉醫生,是最大的幸運啊……”

再一天,她又說,“鮑團長,今天16床的王營長出院了,跟大家告別……可惜吉醫生不在,這幾天他有一個重要任務出去了,王營長很難過,那是當然的呀,王營長的手術也是吉醫生做的,做得真漂亮啊,吉醫生的手,簡直是神手……”

就像水流千遭歸大海一樣,她的話,不管怎樣開頭,到最后,都不知不覺流向同一個去處,同一片汪洋。那是一個能容納她一切幸福的地方。她細細的眼睛,這時,盈滿春水,她的聲音也像是沉在水里被水泡得綿軟。鮑團長,鮑仇,明白了一件事,這姑娘原來喜歡上了那個“吉一刀”。

戰爭、死、血污、被炸彈炸成零碎被刺刀捅穿眼

睛,無論多么殘酷,多么慘烈,都不能阻擋一個姑娘破土而出的戀情。鮑仇深深感動了,他想,“那小子可真有福分哪!”可是他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開始緩慢地往外流,流,心好像也要隨這東西流走了,那是不舍,他深深地、眷戀地望著這個善良的姑娘,像離別一樣不舍。

“你們快結婚了吧?”他突然打斷了她的話,“什么時候吃你們的喜糖?”

她愣住了,這猝不及防近似粗魯的提問,讓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臉紅了,說,“你說什么呀鮑團長,仗還沒有打完,全國還沒有解放呢,哪能考慮個人的私事?”

這一年,吉田耕夫33歲了,一個33歲從戰火硝煙中走來的男人,心深似海。19歲的女護士是估量不出那心的深度的,所以她更想把自己當作一塊石頭投進那海中去探底。

起初,她并不知道他“國際戰士”的身份。他的中國話已經說得很流利了,有一點點南腔北調,但是,在部隊這樣一個五湖四海匯聚的地方,南腔北調又有什么奇怪呢?那時,她剛剛參加部隊,因為讀過初中,有文化,就被送去參加了一個護士培訓班,三個月后,分配到了這所野戰軍醫院里。

第一天,她就趕上了一個腹腔的大手術,她站在手術臺前,雙腿打著哆嗦,幾乎要虛脫,她沒有想到人的五臟六腑袒露出來原來是那么丑陋、荒誕!而且,她也沒想到血也會冒泡。“止血鉗。”主刀醫生頭也不回地伸出一只手,她驚慌失措遞上去的是一把剪刀。主刀醫生一看剪刀,回頭憤怒地瞪了她一眼,說了聲:

“出去!”

這個主刀醫生,就是耕夫。

她哭得很傷心,第一天上陣就讓人轟下了戰場。傍晚,耕夫來找她了,耕夫說:

“聽說這是你當護士的第一天?”

她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她望著這個嚴厲的、嚴肅的、毫不留情面的醫生,說了一句:

“我不是害怕,我是覺得,人的內臟,太丑了。”

這個回答,顯然讓耕夫感到了一點意外和有趣。

“是啊,所以神才不讓它們暴露在外面。”耕夫這么說。他是從不開玩笑的,這是破天荒一次,“能夠看到它們的人,是神信任的人。”

無論從前還是后來,高暖都沒有再聽到,有人用這樣的語言來形容外科醫生這個血污的職業。她很感動,她說:

“吉醫生,你放心,不會再發生那種事了。”

就是從那個晚上起,她立志做一個世界上最好的護士,不辜負這信任:神的,還有,這個嚴肅的男人的。她很快就發現了這個男人的神奇,他創造了一個又一個起死回生的神跡。神信任他,她想。這里的人,一個軍的人,上上下下,人人都十分尊敬他,但是他不快樂。以她19歲涉世不深的眼睛,也能看出他不快樂來。

有一天,他們在三岔河邊遇見了。那時他們的野戰醫院剛剛轉移到這山里不久,傍晚,她去河邊收晾曬的床單衣物,他剛好也在收自己的衣服,那些衣服,讓他洗得很干凈,一個男人能把衣裳洗這樣干凈,讓她暗自驚訝。她不由得脫口說出一句話:

“吉醫生,我們護士班的戰士,為了你,打賭來著。”

“為我?打賭?”耕夫有些驚訝,“賭什么?”

“我們賭你到底有沒有……愛人。”

他笑了,望著她,隨口問,“你呢?你賭我有還是沒有?”

“我不知道,”她老實地回答,“不過,我對她們說,我希望你沒有。”

他愣了一下,這個姑娘,默默地望著他,那眼睛,溫柔如水,卻有一種沉靜的執拗,讓他產生錯覺,多像他家鄉姑娘的眼睛。他心里一揪,痛了一下。深秋的季節,河水變得清冽,山林里傳來他熟悉的杜鵑的哀鳴。他想起一句和歌,“山鳥哀哀鳴,思念父母親。”這里有哪個姑娘能和他這樣一起思念呢?思念那片魂牽夢繞卻又不敢面對的土地?或者,假如,僅僅是假如,有一天,他想回家了,可以回家了,又有哪個姑娘能拋開這里的一切,和他同行?

香草般的姑娘啊,他幾乎是憑吊般地想,不是他的。

他笑了,“你可以告訴和你打賭的人,等世界革命勝利了,我會請她們吃喜糖。”

她仍然還是不知道,他有沒有愛人,她只是更深地感到了,他是不快樂的,盡管他說的是光明的豪言壯語。他眼睛里有一種憂戚的神色,這讓他像一個詩人。

這天,她去軍部辦事,碰上一個一同參軍的小老鄉,小老鄉在軍部做文書的工作。小老鄉問她說,“嗨,怎么樣,國際主義戰士好不好相處?”她聽不明白,說,“什么國際主義戰士?”

“你的首長,吉一刀啊!你不知道他是日本人?”

天!原來他是個國際主義戰士,原來他是個日本共產黨員!怪不得呢,她想。她一下子覺得自己明白了他憂戚的緣由,他不快樂的緣由。她幾乎是一路狂奔回到了野戰醫院,當她氣喘吁吁來在耕夫面前時,她的心狂跳不已,她望著他,說了一句:

“您太像一個人了——小林多喜二!”

那是她知道的唯一一個日本共產黨員。

嫵媚的微笑

天氣一天一天熱起來,鮑團長能下地了,能拄著拐杖到囚室似的病房外四處走走了。果然,這里真綠啊,四周的山,綠得密不透風,山上的樹,也大多是他叫不出名字的南方的樹。到處是竹林,他們的醫院,被竹林三面包圍著,怪不得他們天天都能吃到新鮮竹筍。

山腳下,有一條河,河水也是綠的,是讓林子給映綠了。別人告訴他,這河也沒個正經名字,就叫個三岔河,也不知道它到底在哪里分岔。河邊長滿野草,草叢中點綴著野花,五顏六色,仔細看,竟也有老相識,不知道這里人叫它什么,在他的老家,都叫它山丹丹。鮑仇望著它們,想起了遙遠的、遠如前生的歲月,竟出了一會兒神。

河邊,有一塊狀如龜背的大石頭,潔白干凈,常常有人在上面晾曬衣裳。這天,鮑仇遠遠就看見小高好像在石頭邊尋找什么。他拄著拐杖過去,拐杖“篤篤”的聲音居然沒有讓她抬起頭來。他只好咳嗽一聲,說:

“找什么呢?”

小高吃驚地抬起頭,看見是他,笑了,說,“能走這么遠了。”

“我要是敵人,抓你這個舌頭,可太容易了。”他的話雖是開玩笑,卻有著真的擔心。

“這里是后方啊!”小高笑得很無辜,很天真,帶著一點狡辯,這一刻她就像個黃土高原上嬌憨的不懂事的小女子,她笑吟吟望著鮑仇,說道,“鮑團長,你認識草不認識?”

“草?”鮑仇這才看見,她手里,握著一大蓬野草,雙手都讓草汁染綠了,好聞的草腥氣,他熟得不能再熟的氣味,在陽光下翻騰著,就像酒香,“認識呀,你找啥草?”

“忍草。”她回答。

“忍草?”他搖搖頭,“沒聽說過。”他朝腳下的野草望過去,“你還別說,這里的草,也和咱北邊的不一樣,好些叫不上名……哦,這是香茅,這是蒿子,野艾蒿,這有些像咱們的豬耳朵,荒年里是救命的東西。這是茵陳,這是線葉菊,這好像叫雷公根,”他用一只拐杖指點著。“忍草?沒聽說過,是不是名字叫得不一樣?”

“不知道,”小高搖搖頭,“吉醫生說,在他們老家,人們用那種草染衣服。他們老家,有一塊大石頭,

和這塊石頭有點像,叫染衣石,就是專用來搓草汁在上面染衣服的,那石頭是靈石,你想哪個親人了,就拔下些麥草葉,在上面搓,搓著搓著,你就能看見你想見的那個人……”

“真的?”鮑仇很驚訝,“還有這種石頭?好稀奇!吉醫生老家在哪里呀?”

“遠著呢,福島,在日本。”

“哪里?”

“日本。”小高回答,“哦,你原來不知道啊,吉醫生他是日本人。”

“日本人?”

四月的陽光仿佛砸下來一樣,砸到鮑仇頭上,他蒙了。

兩天前,也是中午,午飯后,難得有點閑空,耕夫一個人來到三岔河邊洗衣服。太陽將河水曬得又暖又香。他正洗著,一個人蹲下來,把他手里的衣服搶過去了。

是高暖,小高。

他坐下來,坐在那塊潔白干凈的大石頭上,默默地看小高洗衣服。流水的聲音汩汩地,很響,水很香,四周的草、樹葉、竹林,都是香的。草香是耕夫最喜歡的一種香氣。世界真靜。他忽然就對小高說起了忍草,他家鄉的草,古時候人們用它來染衣服。

“我老家,福島,有一個村子,叫信義村,也叫忍村,那里有塊巨石,有一丈多長,人們就在那塊巨石上用忍草搓染衣服,所以那石頭就叫染衣石……染衣石不光能染衣服,大概它吸納了太多衣服上的人氣,天長日久,它就成了一塊靈石。你想念一個遠處的親人,就到田里去摘一些麥草葉,在石頭上搓,搓啊搓啊,你思念的那個親人,就在石頭上浮現了……三百年前,松尾芭蕉來到忍村,聽說了靈石的故事,寫下了一首漢詩:少女拔秧苗,動作多靈巧,不禁思往昔,染布搓忍草……”

他的聲音,輕輕的,慢慢的。小高覺得,他好像不是在說給她聽,他是在說給風聽、水聽、云聽、草木萬物聽。她也不知道那個松尾芭蕉是干什么的,但是她不打斷他,也不提問。這就是這個女孩兒最珍貴的地方,她和風、水、云、草木萬物一樣,會用整個身心聽,投入地聽。但是他戛然而止,迷茫地望著暖而香的河水。許久,他轉過臉,碰上了高暖憐惜的眼睛。

“吉醫生,你是想家了吧?”她輕輕地說,“你是想回家了吧?”

他深深地望著她,說了一句她不懂的話:

“你說我還回得去嗎?”

這話,她琢磨了一生,她用一輩子的時間去琢磨那話中的無奈和愴痛。

后來發生的事,沒有任何人能說得清楚,想得明白。

那一天,鮑團長突然無端地發燒,這讓值班的護士和醫生緊張又迷惑不解。起初,還以為是他身上某個傷口出了問題,可是并沒有檢查出什么異兆。傍晚時分,他的熱度越來越高,用了很多的辦法也無法讓他的熱度降下來。這無名的高熱不知隱藏了什么樣的危險,人們很擔憂。終于,吉醫生也被驚動了。他剛剛走下手術臺,為一個傷員從顱腦中取出了積血。他很疲憊。他匆匆走來時,鮑團長的病房里沒人,高燒讓他昏昏欲睡。他輕手輕腳摸摸他的脈搏,他一下子睜開了眼睛,耕夫看見了一雙血紅的眼睛。

他身上,所有的傷口,拆了線,都愈合得很快,很出色,除了左腿關節上一處無法取出的彈片之外,他幾乎是耕夫無可挑剔的一個杰作了。耕夫細細地查遍了他的全身,沒有發現什么隱患,他放了心,對他說道:

“沒事老弟。別想太多,別急,好好睡一覺就好了。”

他轉身要離去的時候,鮑仇突然開口說話了,這是這一個下午他說的第一句話,發燒使他聲音顫抖,他說:

“你是日本人?”

“哈依。”他脫口回答,轉身而去。

這一聲“哈依”,就像一根火柴,點燃了憤怒的導火索。鮑仇,寶生,被噬噬地無可挽回地點燃了。他騰地一下坐起來,抽出了壓在枕下的手槍,高燒使他的手抖個不住,他沒有猶豫,也許猶豫了,卻沒人知道,朝著這個背影,這個說“哈依”的人,這個給了他第二次生命的人,扣響了扳機。

槍響了,耕夫驚詫地回頭,望著那個開槍的人。血從他的胸口、脊背,慢慢涌出——是一個貫通傷,他想。突然他嘴角上浮起了微笑。自從踏上這塊土地,這是他第一次真心地快意地微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那微笑幾乎是嫵媚的,日本式的嫵媚,他想,解脫了。

別說對不起

據說,在軍事法庭上,鮑仇始終用一句話來回答那個生死攸關的提問:“你為什么殺一個國際同志?”他說,“我沒辦法。”

結局是必然的,他知道,所以他坦然。

軍事法庭判決前一天,有人來禁閉室探望鮑仇。她趕了40里山路,到達這里時已是午后。她一進來,整個房間都被照亮了,鮑仇呆呆望著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高暖默默地向他敬了一個軍禮。

她臉色蒼白,圓圓的臉變長了,尖了,不再飽滿,不再快樂,不再幸福——她的幸福讓他一槍打碎了。在禁閉室中,只有這個,這一點,是他不敢去碰的一個傷口,一碰,就流血。

他匆忙站起來,向她還禮,“啪”地一下,那是一個最正規最標準的軍禮。突然他們都感到了這儀式的不合時宜。他們互相望著,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鮑團長,”小高終于想起了什么,說,“你坐,你腿上有傷。”

然后,他們都坐下了,小小的禁閉室,很局促,有一張窄窄的床,一個小馬扎。他坐床上,她坐在馬扎上,仰著頭,看他。看著看著,她的眼淚就流出來了,他的心一緊,他知道她馬上就要開口說那句話了,那句所有人都問的“為什么?”他欠她一個“為什么”,可那是他最害怕的一句話。

“你還好吧?”她終于開口了,“你有沒有忘記按時服藥?一天三次?”

他像剛剛經歷了千里急行軍之后突然癱軟下來,大汗淋漓,多少天來他第一次癱軟下來,柔軟下來。這個姑娘,這個讓人心痛的好姑娘。他望著她,想起四月的那個午后,草香像酒一樣翻涌,她笑得那么好看,問他,“你認識不認識草?”……他慢慢慢慢地抬起手。猶豫著,小心翼翼摸了摸她的頭發,柔軟的、被太陽曬得很香的頭發,就像把手埋進了四月的草中,一句話脫口而出:

“你真像我姐姐。”

他從懷里,從最貼身的地方,摸出了一樣東西,一個粗布包,他輕輕打開,是兩只銀鐲,兩只絞麻花銀鐲,歲月使銀子有了一種沉厚的烏光,還有,一個男子漢濃烈的體味。“這是我給我姐打的鐲子,用我第一次下場掙下的工錢。”他眼望著銀鐲,往事,他的前生,那叫做“寶生”的那個孤兒,那個小伙子,剎那間穿過了千山萬水,來在這密不透風狹窄的禁閉室,撲進他心里,如同魂兮歸來。

這一輩子,他還從來沒有說過這么多話,他像是逆著歲月朝回走,他的話,很安靜,疼,卻是安靜的疼。他說起了姐的一切,點點滴滴,從她跪在婆家院子里,把兩個膝蓋跪成血肉模糊的兩個血團開始,說啊說,說自從收下這個弟弟,她是怎樣忍氣吞聲,再也沒有吃過一頓飽飯;說冬至夜,那個小孤兒怎樣發下誓愿,要讓姐姐日后能頓頓吃上胡蘿卜熬羊肉……姐的恩情,一點一滴,全在他心里收著,就像珍珠藏在蚌殼。他說到了山林,北方的山林,第一眼看見它就像看見一片金色的海子,和這南邊的山林,完

全不一樣,莊重,有神性,它們待這孤兒恩深義重。那些櫟樹、樺樹、山楊樹、槲樹、柞樹,那些云杉、落葉松、油松,那些虎榛子、繡線菊灌叢里,到處藏著寶貝:山蘑、木耳、黨參、黃芪、還有茯苓,他就是用它們淘換回了這一對絞麻花銀鐲。那一天,是他這輩子最高興的一天,最最高興的一天,那一天之后,他就再沒有高興了。四喜叔用話點撥他,“寶生啊,有句話,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你聽說過沒?”可他這個榆木疙瘩讓高興沖昏了頭,一點也沒明白這話里的兇險。他一點不知道,前邊等著他的,是一個地獄。

現在,六月二十三,他繞不過去了,他終于說到了這一天,他生命里最黑暗的一天,最疼的一天。這個不能觸碰的傷口,現在他得把它撕開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欠這姑娘這個,他得還。“最后一次”這念頭,讓他在心里對自己難過地笑了一下。

“六月二十三,馬王爺生日,我們那里,養駱駝的人家,都要請盲藝人說書酬神。石灣村一村人,差不多都聚在一起聽書,很紅火,熱鬧。請來的藝人是果子紅,河邊一帶最有名的說書人。鬼子進來的時候,正是鄉親們最高興的時候,呼啦一下,他們把一村人,都圍在那窯院里了——”

他說,眨眼間,窯院變成了殺場,書場變成了殺場,70歲的老人,讓開了膛。藝人果子紅,一條胳膊被削飛了又讓刺刀扎成了馬蜂窩。窯院中的女人,幾十個女子、媳婦,讓他們一股腦兒抓進了花廳院,在最風光最敞亮的大敞廳里,幾十個女子,被他們活活糟蹋、欺負、凌虐。他們殺雞宰羊,血流滿地,喝著燒酒,嗚里哇啦唱歌,一邊輪流糟蹋著、凌虐著這些農家女人,這些別人的女兒、姐妹、婆姨、親娘……

“那天夜里,一村的女人,受糟蹋的女人,都不想活了,鬧著尋死,投河的,上吊的,好在家里人緊緊守著,跟著,死不成。可死不成怎么有臉活?糟蹋得不是人了怎么活?還是鬧。第二天一早,石灣村年紀最大也最有臉面的老人,叫個陳卯根,出面了,78歲的老人,手里敲一面大銅鑼,身后跟著幾個老漢們,從村東走到村西,跌跌絆絆,爬溝,上坡,為這些女人們,討一個鄉親們的寬諒,好讓她們日后能抬頭做人。他咣——地敲一聲鑼,扯開喉嚨喊一聲說,‘日本鬼子來了——是遭了天年,鄉親們大家——不要怪見——這一喊,他喊得是老淚縱橫……”他說不下去了。

姑娘已是泣不成聲。

小小的禁閉室,陷落在南方洶涌的綠中,窄窄一扇窗戶,流進來的不是陽光,是郁悶的綠,潮濕、隱晦、心事重重。但是鳥鳴聲卻是嘹亮的,和北方的鳥鳴一樣,聲聲人心,他眼睛濕了。

“只有一個人,聽不見老人的喊了,再寬諒也沒有用了——我姐,”他終于說出了這兩個字,低下頭,迷茫地看著手里的銀鐲,另一只手,慢慢攥成了拳頭,緊緊的,攥得指關節成了白色,“我姐,最慘,她是在那個窯院里,書場上,當著一村子的人,男女老幼,她的子女公婆,被幾十個鬼子——幾十個鬼子,輪流糟踐了……幾十個鬼子呀!當著日頭,當著一村人的眼睛,活活地,糟踐她,羞她,折磨她,強暴她……一村人都眼睜睜看著,日頭眼睜睜看著,天也看見了,看見他們就這么欺凌一個女人……等他們散開后,我姐,一絲不掛,哪里還是個人?沒有一點人形了!成了一堆污穢的血肉——”

“別說了!”姑娘喊出了這一句,雙手捂住了臉,熱淚狂流,“鮑團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沒人知道,她對不起他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沒有一點錯,卻深深深深對他不起。她喜歡的和喜歡她的男人,她都那么無辜地對他們不起。她痛哭失聲,哭了許久,許久。他看她哭,他知道哭有時候是一種解藥。

終于,她抬起頭來,被淚水洗過的臉,有一種嬰兒似的潔凈和無助,讓人無限心疼。他望著這無辜的、傷心的臉說道:

“別說這種話……吉醫生,”他艱難地說出了這個名字,“是個好人,他救了我的命,可是我不說——對不起,我不對他說對不起……”他流下了眼淚。

出事以來,他第一次流下眼淚。

他沒有辦法。

她告別時,他莊重地向她行了一個軍禮。盡管他沒戴軍帽,衣服皺皺巴巴,滿臉都是亂糟糟的胡楂,可那軍禮,無可挑剔地尊嚴、完美。那是她見過的最悲壯的致敬:他是在向她永別。

草海

幾天后,他上路了。

他盡可能把自己收拾得更整齊一些,換了套干凈軍衣。頭一天,特意讓人來刮了胡子,他怕自己這樣胡子拉碴地到了那邊,姐認不出他來。手鐲他貼身裝好了,本來,他想送小高一只,想了想,這樣不合適,他不能讓這件事在她以后的生活中留下一個堅硬的物證,何況,那本來就是給姐的東西。

他被帶到了一個河邊。他不能確定那是不是三岔河。不過草依然是芳香的,花依然開著,太陽卻比往日亮一千倍,他從沒見過這樣炫目的強大的太陽。一時間他覺得頭暈腦漲,辨不清東西南北。河水沒有聲音地流,他喜愛沒有聲音的河,他喜愛這寧靜,他想,還不錯。

“北方在哪里?讓我臉朝北方。”他說。

他們告訴了他。

他正了正軍帽,站好了,他不能迷路,千山萬水,他最終要回到北方,回到他雄闊的河邊,和姐姐相會。

槍響了。

夏天的草,夏天的草海,大地上最卑微貧賤的生命:狗尾草、三葉草、野艾蒿、白蓮蒿、黃花蒿、雷公根、油鹽菜、癡頭婆、草鞋根、紅飯花、斷腸草、獨腳金、仙鶴草……它們在最后時刻擁抱了他。他的血把草海染紅了。

原刊責編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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