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少衡
1
如我所料,那一天上午出了事情。
大約十點,有數十人散布于小學校操場,當時氣氛平和。湯金水從人群中走出來時沒有引起特別注意,因為現場人影晃來晃去,走動頻繁,該年輕人模樣衣著一般,舉止并不格外醒目。場上人員注意力當時集中于操場東側旗臺下方,湯金水在眾人不察中采取迂回方式悄悄靠近目標,環操場繞半個圈,從校區北側的學校食堂門外穿過,進了教學樓右側的小便所。他在小便所停留好一陣子,在里邊張望,直到旗臺下稀稀拉拉那幾個人走散,他才從小便所出來,低頭快步,迅速走向那只啤酒箱。
鄉民政助理員小王在湯金水接近目標時注意到他。當時小王窩著身子坐在箱旁一條學生板凳上。板凳是就近從低年級教室拿出來的,低年級小學生的板凳又低又窄,成人坐著不舒服。小王站累了才坐到板凳上喝礦泉水,這時忽然看到了湯金水。
“喂,干什么?”
湯金水一聲干咳,說不干什么。
他就那么走過去,于眾目睽睽之下走到旗臺,臺前有張學生桌,桌上就是那只啤酒箱。湯金水輕輕一下把箱子抱住。小王坐在一旁沒反應過來,只是又問:“是誰?干什么?”
湯金水還說他不干什么。
當時旗臺邊另有三個人,均為坂達村當地村民,都如小王一般坐在學生板凳上,他們認得湯金水。其中一個人站起來喊了一句:“金水別動那個。”另兩個跟著趕緊站起來,這時已經來不及了。
湯金水抱走了啤酒箱。該箱只裝著些紙,沒有啤酒和玻璃瓶,因而分量很輕,別說湯金水這樣的青年男子,三歲小兒有興趣的話,兩臂一合照樣抱了就走。湯金水并不走遠,近側板凳上坐著四五個人,不管來自鄉里還是本村,此刻都算相關人員,他們不會允許任何人把啤酒箱劫走,湯金水必須在最短的時間里就近表達他的看法。近處恰有一個合適地點,在旗臺后側,那兒有一只水龍頭,是學校孩子們在校搞衛生大掃除時的取水之處。
湯金水把啤酒箱放在水龍頭下,順手擰開旋鈕,水柱白花花噴出來,灌進啤酒箱里。小子還嫌不夠,袖子一擼,兩手一起伸進箱中,攪拌加上撕扯。后邊四個人追過來拽住他的手,制止其嚴重行為,這時已經遲了。
林長利從教室里跑出來,揮手大叫:“快,倒倒倒倒!”
他指揮倒水。林長利是副鄉長,當天守在小學校,負坐鎮之責,這家伙大意了。指揮官屬領導,不是一般工作人員,不必搬張板凳坐在旗臺下守候那只啤酒箱,可以叫上幾個人躲在后邊教室里,抽煙喝茶,談天說地,時候一到,自有手下人過來匯報情況,詢問領導有何指示,情況通常都這樣。如果一切正常,沒人管你這會兒干什么,一旦出事就不一樣了,那幾杯茶足以把人噎死。
啤酒箱給倒扣于地,箱里的東西亂糊糊濕漉漉攤了一堆,是些紙張,分為粉紅和橘黃兩種顏色,色彩比較喜慶。此刻大部分紙張均已濕透,部分已被扯碎,紙張所表達的意愿已經難以辨認。啤酒箱模樣也慘,剛才它鄭重其事擺在學生桌上,吸引了操場里外許多目光,此刻它軟不拉塌倒扣于地,紙質的箱底箱幫都已濕透,用膠帶紙粘在啤酒箱外的一張紅紙脫落,一角耷拉在地上。
這是不能允許的。脫落的紅紙上寫有“投票箱”字樣,旁邊一地色紙不是節慶裝點彩車的普通紙張,是人們稱之為“選票”的那種東西,鄭重其事地承載著民意,能夠決定某項事務,此刻盡數泡湯,成為爛紙。
林長利大罵:“他媽的,人在哪里?”
人們這才發現肇事者已經不見了。大家手忙腳亂關水龍頭、搬啤酒箱,倒水驗票之際,湯金水掉頭跑開,已經不在肇事現場。
“抓他!縮在哪兒?”
場上亂哄哄的,有村民指著小學校大門,說人早走了。小王與幾位年輕鄉干部跑到學校門口,哪里還見得著湯金水一個人影。
那時小學校外空地上停著兩輛車,一輛是鄉里的面包車,林長利及幾個鄉選舉辦工作人員當天上午就是坐這車來的,此刻車上無人,司機也在學校教室里喝茶。還有一輛獵豹越野車,車身嶄新耀眼,是陌生車輛,司機在車里。
小王跑過去,問車里的師傅是否看見一個年輕人跑過去?司機是中年人,他盯著小王,一聲不響。小王又問了一句。對方反應如前,還是沒一絲聲音。
車旁有小孩,他們起哄。
“他是啞九!”有小孩說。
“他不是!”還有小孩更正,“他會罵人。”
所謂啞九是本地土話,帶貶義,講人啞巴。當時也顧不得該司機啞九與否,小王追問小孩,見沒見人從校門跑出去?小孩一起點頭,說他們看到了,湯金水從校門出來,順那條小路跑了。
那條小路通向學校后山,學校后山之后是十二嶺,十二嶺大大小小有十二座山嶺,嶺上林木茂密,亂石遍山,山澗坑壟,到處石洞。
這上哪兒去找人?
十幾分鐘后,事情到了我這里,是呂忠打的電話。
“羅教授,你干什么呢?”
羅教授即本人,為綽號。我一聽呂忠口氣發急,知道出事了,如我所料。我告訴呂領導我在鄉派出所,沒干好事,找這里的孫所長采訪。
“采訪個鬼。”呂忠說,“壞去了,鄭縣長大火。”
所謂“壞去了”不是標準漢語,系本地土話,指事情辦砸了,搞壞了。呂忠是鄉書記,此地老大。他提到的鄭縣長叫鄭小華,性別女,其職務的準確表述應是常務副縣長。我和呂忠兩個互稱教授領導,那是彼此打趣,我們倆很熟,雖然都管點事,年紀資歷比人家女領導都要豐富一點,卻只是人家的下屬,私下里可以互相拔高夸獎,在人家面前不好妄自尊大。
呂忠在電話里把小學校投票“壞去了”的情況簡略說了一下。他在接到消息后已經打電話報告了鄭小華,鄭小華還在縣里開會,一時脫不開,讓呂忠立即找我商量。
“鄭縣長怎么指示?”我問。
呂忠說,領導要求果斷處置,控制局面。她發火了,說溪坂鄉呂忠以下一幫人,還有指導組羅炳泉以下一幫人都干什么去了?回頭她要查。怎么能出這種事?這還了得?聽任公然肇事,居然還讓肇事者從眼皮底下一跑了之?快抓。
“我先查你,”呂忠問,“羅教授干什么去了?”
我說剛才匯報了,我在派出所,沒干好事,采訪。
所謂“采訪”為玩笑,那個詞通常屬新聞從業人員專用,我這種人并無資格,但是不妨拿來開開玩笑。這天我找派出所所長“采訪”,是了解一個相關案件。
“那就采訪暫停。”呂忠說,“現在怎么辦?羅教授有什么招?”
我說沒有,認真學習鄭縣長指示,照辦。
呂忠抓我的差,因為得勞駕警察,恰我在派出所,他讓我直接向孫所長傳達領導意見,協調出警抓人。我說這個不行,呂書記親自協商為妥。
“你不指導一下?”
我說呂書記是老手,不必我說。
他嘆氣,說知道,抓人簡單,鬧大了麻煩。可是領導已經發了話。
我把電話交給派出所所長,讓他們自己談。事情只能這么辦,因為我的身份是縣民政局副職,奉命帶人到溪坂鄉指導村級選舉,業務范圍很有限,無權指導抓人。
孫所長與呂忠通話時眼望窗外大山。面有難色。
放下電話后他問我:“羅副,你說這個怎么搞?”
我明白他的意思,湯金水澆投票箱這件事性質如何確定,能不能只憑這條就抓人,還得考慮法律依據是否充分。但是領導已經發話,他怎么辦?這種問題不好回答。想了想,我說這么大的十二嶺,人家跑上山了,組織搜山起碼得弄幾十個警察,有嗎?
他苦笑。鄉派出所定編少,他這里警力嚴重不足。七除八扣,近來該所長能指揮的有生力量,包括他自己在內僅四位警員。前天,一干警奉命押解一嫌犯到縣里,被留在那里臨時協助工作。昨日,所里唯一女警員請假回縣城,因兒子在家被開水燙傷住院。今天是星期六,只剩兩個警察堅守于派出所內,孫所長為其中之一,另一名干警則躺在樓上房間里,因感冒發燒正在接受鄉衛生院護士的掛瓶服務。
“按照規定,這種事應由兩位干警共同執法。”他說,“讓病人把吊瓶針拔了,跟咱們走嗎?”
我建議由衛生院護士弄一副擔架,抬著該警員隨同孫所長前去共同執法,參與搜山及相關抓捕行動。
“羅副別開玩笑。”
“總之你得想辦法。無論如何,依法辦事。”我說。
他琢磨,想招,苦無良策。
那時不敢懈怠,只能趕緊先到現場。我搭乘孫所長的警車,一起前往出事的坂達村。這個村離鄉集近十公里,有一條村道相通,路況尚可。我們到達時,溪坂鄉書記呂忠已經先行趕到。事發之后林長利等人有效保護了小學校操場現場,妥善維持原狀,于是呂領導羅教授兩位得以一起“采訪”了丟棄于旗臺下的那只濕啤酒箱,以及攤在箱旁地上的一堆泡湯爛票。
我說很明顯,只能宣布這個點今天選舉中止。
呂忠說都已經停了。還宣布個屁。商量一下其他點怎么辦。
我詢問領導是否還有什么交代讓咱們學習?呂忠說鄭縣長沒有具體交代,只指示與指導組羅副局長研定。
這就是我的事了。我說既然領導已經發話,咱們就不再請示,按要求加強指導。今天這件事怎么辦?我認為還是四個字,依法辦事。選舉時間經由選舉委員會公告,具有法定效力,沒有不可抗因素,未經法定程序,應當依法進行。
呂忠贊成,說行,接著干。
我們說的不是小學校這個投票點,是坂達村當天投票的另幾個地方。小學校這個點已經無救,湯金水水浸啤酒箱,已投選票均成廢紙,選舉只能中止。但是當天投票的并非只這一個點。坂達村包括五個自然村,相距或近或遠,兩個在山里的自然村與大村這邊隔有六七公里路。當地組織選舉時做了一些技術處理,確定于每個自然村各設一個投票點,分別進行投票。這是為了方便村民就近參加選舉,其中更有一層因素是為了保證投票率達到法定要求,這一條很硬,如果投票人數未達登記選民的半數,選舉無效,鄉里、村里各方面花費的大量人力物力將全部泡湯。所以必須千方百計招呼村民投票,就近設若干投票點是一個辦法。今天小學校這個點“壞去了”,其他四個自然村未壞,當地村民跟這邊一樣,從上午八時開始投票,目前還在進行中。只要沒有人跟著往那些票箱里灌水,選民所投的票理論上依然有效。小學校這個點管的自然村人口最多,少了這里的票數,當天坂達村選舉已經不可能統計出完整結果,但是讓另外那四個自然村的投票進行到底,比今天一起停下,過兩天再一起重搞要省勁數倍。
我得說,當天我在坂達小學現場如此發表指導意見,拿給法制專家推敲可能另有見地,但是當時當地只能如此處置。這方面我有經驗,還有學習心得。我自認為比較擅長學習。我們這些基層官員每年寫總結時,第一條通常是表彰自己學習認真,我敢說其中一些人純為套話。以我所見,凡不做事而擅長泡會、泡酒、泡款以及泡妞者,他們的總結里格外少不了表彰自己學習認真。我覺得他們哪怕有心,時間上也確實有困難。我跟他們有所不同,名為教授,業余時間喜歡閱讀,涉獵廣泛。我承認這種喜好出自習慣,甚至遺傳,并非個人多了不起,目前看來除了給自己增添一點自我感覺,其他好處不多。
場上其他人沒有不同意見,大家商量片刻即分頭行事。各自然村均繼續投票,同時加強若干保障措施,包括責令工作人員緊急搜索,注意各票箱附近是否有水龍頭等潛在危險物品,嚴防再有選票泡湯。
另一緊迫事項就是追索肇事者。肇事者湯金水出于什么緣故,大家心里很明白。無論理由多大,如此行為已犯規,必須處置。現在此人在逃,領導要求迅速抓捕到案。呂忠問孫所長打算怎么動手?孫作胸有成竹狀,說他已經布置下去了。領導這么重視,派出所當然認真對待,他一聽到消息,立刻就趕過來親自了解情況。我斷定該所長沒打算真干,眼下他的唯一屬下還在床上掛吊瓶,他還布置個啥?所以他表現得特別賣力,嘴上特別認真。我很理解他的想法,但是我不說破。
孫所長在小學校的教室里了解情況,擺出親自辦案架勢。他詢問湯金水作案后,有誰看他離開?怎么知道他是跑上山去的?鄉民政助理小王告訴他是些小孩看見的。
“我還問了外邊的司機。家伙啞九似的,不吭聲。”小王說。
我注意到了,即插嘴詢問:“是哪個司機?”
小王說不是鄉里的,是陌生人,坐在駕駛位上,沒下車。開的是一輛獵豹新車,很顯眼。當時小王覺得奇怪,特地看了一眼車牌,不是本地車,是省城的車牌。
孫所長跟著追問:“湯金水會不會在越野車上?”
小王說不可能。他朝車里看過一眼,后座上空蕩蕩的,丟著個包,沒有其他人。如果湯金水跑到那車上,一旁小孩也會說。孩子跟啞九肯定不是一伙。我認為事情恐怕不那么簡單。趕緊搞清楚,這輛越野車到底怎么回事?早不來晚不來,為什么剛好在那個時候停在學校外頭?車上陌生人到那里干什么?跟湯金水淋選票有沒有關系?
小王說應當沒有關系。陌生人并沒有下車,可能是怕鄉下小孩拿石塊劃他的車玩。他要是想干什么,不會就待在車里。
我斷定情況比料想的復雜。這輛車不會無緣無故停在學校門外,車上的陌生司機沒有必要特地在那個時候找那個地方把自己關在車里,面對一伙鄉下小孩。他一定是在等誰,他等的人即便不是湯金水,當時可能也就在學校的操場上。
“現場都有些什么人?除了投票的村民、看熱鬧的小孩,有沒有陌生人?有沒有其他情況?”我問。
居然被我不幸料中。幾分鐘后,小王把張貴生帶進教室里來。張貴生一進教室就給大家發煙,拿的是軟包中華,很有檔次。此人膚色較黑,卻收拾得很精神,穿白襯衫,外邊套了件西裝上衣,還有皮鞋,只差系條領帶。
“各位領導辛苦了。”他說。
呂忠問張貴生怎么搞得這么打眼兒?難道打算娶小?
他嘿嘿,說選舉嘛,老叔交代,注意一點兒形象。
張貴生大約三十出頭,瘦高個,是本屆坂達村村委會主任候選人之一,旗臺下被浸濕的那堆作廢色紙有黃色和粉紅色兩種,他的名字就印在那些粉紅色的選票上,因姓氏筆畫緣故,排于該選票第二。由鄭小華常務副縣長直接領導的本鄉呂忠以下一幫人,以及縣指導組羅炳泉以下一幫人一起認真指導
并操作的這場村級選舉的最終結果,就是要讓這位張貴生成為村主任,俗稱村長。這位張貴生將成為該村第二任張村長,他的前任叫張茂發,今年七十三歲,主持村政已近四十年。那是他老婆的親爹,他的岳父大人。
今天上午八點起,這位候選村長一直在小學校操場上晃來晃去,跟鄉親們打招呼,寒暄并請煙點火。這是一種選舉策略,只要不搞過分,不屬違規禁止。當事者自然要比無關者敏感,張貴生于百忙中,注意到了場中的所有異常情況,包括湯金水肇事之前潛候于學生小便所的細節。
“還有一個女的,”他報告說,“長得有樣子。”
果真有一個陌生人,在湯金水肇事的前后于學校操場上活動。這是位女子,大約三十上下,個子嬌小,下巴尖尖的,眉眼有點兒像狐貍,穿著一件白色長襯衫,外邊套一件黑色短上衣,里邊長,外邊短,讓鄉下人看起來很奇怪。這是個外來人,張貴生從沒見過她。該女一直待在操場角落,那兒有一排磚砌水泥面的乒乓球臺,是小學生上體育課和課間休息的玩耍之處。女子在那邊并非無所事事,她很忙,這里看看,那里瞄瞄,不停地啪啦啪啦,那是照相。女子手中的相機是大家伙,前頭有個大炮筒,可以伸長縮短。她用那架大炮筒對準場上的人和事,似乎對什么都有興趣,包括在場地上跑來跑去捉迷藏、尖聲叫喚不止的小孩子。
張貴生給這位女子送了支煙。他猜想她可能是縣里、鄉里來的什么人物,所以才去拉扯。女子說她不抽煙,問張貴生是來投票的嗎?張貴生說他不只是選民,他還是今天的村主任候選人。女的立即有了興趣,她顯然知道些情況,要張貴生站在乒乓球桌旁,給他照了張相,說:“原來是張二世。”張貴生聽著奇怪,女子解釋,聽說這里的老村長是他岳父,所以他是張二世,就像當年秦始皇的兒子叫秦二世。
“她拍了湯金水澆啤酒箱嗎?”我追問。
拍了。啪啪啪啪,什么都沒逃過她的大炮筒。
“說什么了?”
說了。女子問張貴生怎么會找一只啤酒箱當選票箱?張貴生說鄉下嘛,都這樣。啤酒箱到處有,容易找,拿膠帶紙粘張紅紙寫幾個字就可以用,不多花錢。女子問張貴生聽說過啤酒館政變沒有?張貴生說咱們鄉下啤酒箱很多,啤酒館倒是沒有。女子說那就換個講法,啤酒箱事變。
我說:“糟糕,這個女的麻煩。”
呂忠罵:“這他媽哪來的狐貍精?”
我認為她要是個狐貍精倒好,怕有其他來頭。
此刻當務之急是提出指導意見。我建議在場的孫所長不要急著親自辦案,搜山抓人,恐怕得把湯金水暫時放一放,首先找找這個長得像狐貍的女子,“采訪”一下。這人看來不尋常,有些來者不善。一只啤酒箱澆點水泡了湯還能扯上什么政變?兩回事嘛,為什么她偏要這么說?這個人混進小學校拍攝湯金水搗亂選舉的場面是何用意?她是什么人?什么背景?跟湯金水什么關系?她出現在那個地方是偶然還是事先安排?當天湯金水作案,會不會竟是與之合謀策劃?她現在在哪里?是不是已經在高速公路上往市里省里跑了?
呂忠不以為然,說羅教授扯玄了吧?
我認為小心為妙,搞清為好。或者給領導打個電話?
不用打電話了。那時車喇叭響,有轎車長驅而入,停到學校操場上。
鄭小華副縣長到。她沒等會議結束就上車直奔這里來了。
我們把情況一一報告。鄭副縣長眼睛盯著我看,眼神很特別。
“羅副你到底想干什么?”她問。
我說沒想干什么,分析可能的復雜情況。
“你是在指導還是在誤導?”她緊追不放。
這位女領導年紀不大,人很風采,是個急性子。她對我有些看法,頗直言不諱。
我說:“當然是誤導。現在聽領導指示。”
鄭副縣長下令把鄉干部和指導組人員全部派下去,分兵把口,各自負責,誰敢不當回事,掉以輕心,必追究到底。請派出所孫所長安排足夠警力,在最快時間里捉捕湯金水歸案,表現堅決態度,以防類似事件再出。需要的話馬上請求縣公安局支援。
“羅教授還有指導嗎?”她故意追問。
我表示堅決服從領導。
她竟然再行刺激:“不要嘴巴一套,心里一套。”
我笑,說鄭縣長一針見血,但是沒那么嚴重。此刻為領導考慮,覺得還是應當對相關情況做點補充說明:所謂“啤酒館政變”有出處,那位可疑女子不是隨便說的。
鄭小華搖頭:“市里文件,還是省里文件的提法?”
我說自己級別低,文件學習得不多,但是知道該提法教科書里有。事情發生在慕尼黑,德國巴伐利亞州省府,時間大約是一九二三年。政變主角是希特勒。
“你羅炳泉就是讓人暈!”她立刻批評。
我舉雙手:“檢討,閉嘴。”
2
我有必要解釋一下坂達村怎么回事。有三百多個村民在一個集日相約出村,翻過西邊一座小山包,闖進相鄰的達西村地界。這些村民在達西村村外一處工地上圍坐,把一旁工棚里的施工設備、用品搬出來滿地丟,把道路和施工地段堵個水泄不通,鬧得沸沸揚揚。
這個工地比較特別,正在修建本縣的一處大型殯葬設施。所謂“殯葬設施”文質彬彬,很書面化,屬官方用語。讓老百姓說,這個東西就是火葬場。本縣是農業縣,農村人口比例很高,農村殯葬以往通行土葬,讓死者入土為安。到了上世紀末,本縣農村延續了數千年的殯葬方式面臨重大改變,由于人口迅速增長,土地資源日漸緊缺,根據實際情況和發展需要,經相關立法,全市城鄉全面實施殯葬改革,本縣嚴格遵守,從此不許土葬,一律改用火燒。殯改推行之后,建于本縣城關附近的舊有火葬場因處理能力不足,導致待焚尸體擁堵,嚴重時,死者于場外排隊火化,靈車相接達二三十部,擠得水泄不通,死者親屬自早到晚,罵不絕口,政府相關部門苦不堪言,火葬場成為殯改最大瓶頸。當時縣里已規劃于溪坂鄉達西村外小山頭附近修建新的大型火葬場,其設施非常先進,可以滿足若干年后的死人需要。但是達西村民不愿意,認為村旁一天到晚燒死人實在晦氣,禍及子孫。幾經周折,百般安撫,最終政府以極大代價換得當地村民同意,火葬場得以動工。哪想卻有坂達村民跑到達西鬧事來了。
火葬場并不修在坂達,這個村有什么理由越界鬧場?鬧事村民說兩村相鄰,火葬場建在上風處,死人灰會從達西吹到坂達。村里人每天開門,遠遠看到那支燒人煙囪,太晦氣了。最晦氣的當然是達西當地村民,但是他們拿了政府的補償。坂達村民跟著晦氣卻一分錢沒有,壞事攤著了,好處沒份,這不公平。
坂達村民鬧場的當天,我奉命隨同鄭小華副縣長前往溪坂鄉處理該案。殯葬事務歸民政部門管理,但是分工由另一位副局長管,不歸我。那天不巧,該副局長到省里開會,一時回不來。鄭小華副縣長掛鉤溪坂鄉,負責處置該事項,她點名,要求我代表民政局參加,我無可逃遁。鄭小華點名要我并非格外欣賞,她很了解,知道我到民政局工作不久,鼓搗殯葬可算新手,此前卻是個鄉長,熟悉鄉村事務。
我跟著領導去了達西村,在村祠堂與鄉里頭頭
會合,一并與坂達村民代表談判。鄉里出面的是呂忠,時為鄉長,還不是書記。我在當鄉長時,開會常跟他坐一塊兒,互相經常“采訪”,彼此相熟。那一天見了面顧不得寒暄,直奔主題。
呂忠主張民政部門立一個名目,承諾給點錢,設法平息坂達村民怨氣。鄭小華問我意見,我稱不好表態,聽領導的。她眼睛一瞪就批:“你會推?要你來干什么?”
我辯稱自己沒錯,當然是聽老大的。局里局長是老大,這里鄭縣長是老大。
“先要你說。”
我提出給錢的辦法簡單,但是后頭有麻煩。不說錢從哪兒來,就怕開個頭沒完沒了。火葬場煙囪讓人欣賞了要賠錢,靈車上路紙錢遍撒讓人欣賞了要不要賠?這黃泉一路多少村子,賠得起嗎?
“那你給個辦法。”
我說此刻鄭縣長應當盯住呂忠。鄉長是干什么用的?大家都干過,我也干過,有些體會。最基本的知道一條,自己的內褲不敢提請領導搓洗。
呂忠罵:“知道你羅教授算計我。”
我說的卻是實話,出這種事,基層官員哪里跑?自然首當其沖,此刻呂忠是主要責任人。呂忠怎么平息事態?如同鄭小華抓他一樣,他得使勁抓住下邊那一層,這就是村里有影響力的關鍵人物。
呂忠把坂達村兩委頭頭腦腦弄到了達西村,鄭小華親自談語,要他們分頭下去做工作,把村民帶回村去。村兩委領頭的是村委會主任,即村長,那個中年農人姓陳,長得五大三粗,臉很黑,話很土。他說他沒有辦法,村民不聽他的。
我插了句嘴,問村民不聽村長,那么聽誰的?
他一聲不吭。
呂忠替這位陳村長打氣,讓他放心,鄉里保證會支持他工作。不料該村長突然上火,沒頭沒腦當眾發牢騷說:“哄誰哩?我只說了一句賬目要公布,大水窟要公布。沒說其他的。”
呂忠說:“現在不談別的,先解決這個。”
我沒聽明白,什么大水窟什么賬目,不知所云,能夠斷定的只是他們話中別有緣故。其時顧不得多問前因后果,我注意到一個情況:這里坐了半屋子人,有一個該到的沒到,就是坂達村的村支書。我即詢問,得知這位缺席者叫張茂發,是老資格村書記,也曾長期擔任過村主任。這人未到現場,是因為病了,他已經七十歲,身體不好,前些天鬧肚子鬧大了,送到縣醫院,現在還在住院。
我把呂忠拉到一邊,問這個張茂發怎么回事?呂忠感嘆說老伙子是尊大神,缺了真是不行。所謂“老伙子”為本地土語,講的就是老人家,或老家伙。我問呂忠。有這么個老伙子還不趕緊去請?呂忠說早請了,人家不來。躺在醫院里的病人,硬抬過來,不小心弄死了,誰給他埋?我說這情況你得告訴鄭縣長。
于是報告了鄭小華。鄭副縣長是急性子,當即決定請神。坂達村民正在鬧事,鄉長呂忠必須留在現場主持處置,請神的光榮任務交給現場一位副鄉長。她還特別指定,要羅炳泉一起上,共同負責。
我當即搖頭:“這個不必,我干不了。”
“你怎么搞?凡事先推?”
我承認自己有毛病,不會搞,會推。如果推不掉,非去不可,當然堅決服從。
這就匆匆上陣。鄭小華考慮我是縣直部門領導,與這邊鄉里村里的恩恩怨怨沒有牽扯,可能反容易勸導,所以要我上。我去了縣醫院,在住院病房見到了張茂發,初次見面,印象很深。老伙子真是挺老態,身材干癟瘦小,身高大約一米六上下,體重不超過五十公斤。躺在病床上,蓋著被子,看上去就那么一束,小木棒一般,似乎隨手一抓可以扔到窗子外頭去。他正在輸液,一只手臂伸出被子,皮膚黝黑,干枯。看起來身體恢復得不好,說話有氣無力。
“我七十了。”他喘氣,“我要死了咋辦?”
我說:“死了拉去燒,不必排隊,這個我管得著。”
他生氣:“你怎么說話!”
我稱自己講實話。我已經讓醫院安排好了,給他派救護車,配護士,一路走一路掛瓶治病,保證他生命安全。他這個村書記很了不起,省長下來怕都不帶護士,沒有這么高的待遇,可見各級領導高度重視。民政部門極其關心。所以還希望他多配合,協助解決火葬場工地問題。
他說他治病。不管。
我說村民鬧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包括對他。他都這么大年紀了,還有病,難道真的不行了?指靠不了,該換了?
我是故意激他。事前我“采訪”過醫生,知道老人身體狀況不佳,但是已無大礙。請神不出,主要可能是賣一點兒老,端一點兒架子。我告訴他自己在鄉村工作多年,類似情況心里有數。我知道是什么事讓他感覺不滿,這個不要緊,我可以幫助。
“你這個領導可以。”他說,“你的話我愛聽。”
他卻沒有向我提什么要求,只說事情呂鄉長都清楚,他怎么不來?
我解釋不是呂忠不來,他是被鄭縣長留在現場。我在病房里給呂忠掛手機,讓呂忠跟張茂發說。倆人通過我的手機嘰里咕嚕講了幾句,沒有當眾談及什么要緊事項。張茂發提出讓呂鄉長派一輛車來,他不用救護車,要小車,車頂有窗子的那種。呂忠滿口答應。半小時后車到了,是一部嶄新的別克,溪坂鄉集上一位開織布廠的小老板剛買的車,被呂鄉長臨時征用。
我們坐著那輛轎車回到溪坂鄉,直接去了達西村。我問張茂發要不要先去見見縣鄉領導?他說先辦事,于是就把車開到工地上。張茂發讓司機打開轎車車頂的天窗,他在車里站起來,把身子從天窗伸出去。老伙子個頭不高,探出車外的差不多就是一個腦袋,就這一點兒東西,足夠了。
“都看見沒有?是我!”
那一刻我大吃一驚,老伙子變了個人,不再是病榻之上將死之人有氣無力,他大聲咳嗽,大聲吼叫,聲音出人意料地洪亮。我們這里有一句土話叫“人如秤錘聲如雷”,說的就是張茂發這種人,身材短小好比一粒秤錘,也就是秤砣,嘴巴一張卻打雷似的。吼聲震天。這個人從轎車天窗里探出一個腦袋,眼觀四面,大聲呼喚,對坐在路邊地頭的村民逐個點名,凡被他叫到的,無論老小,無不應聲而起。
“我還在,沒死。”他下令,“都給我回去。”
一小時后人走光了,火葬場工地恢復平靜。
我把張茂發又送回醫院。他躺在床上喘氣,看著我,眼睛灼灼有光。
“你都看見了。”他說。
我告訴他不只我看見,縣鄉領導一定也都看得很明白。但是我想勸告一句,人年紀大了,身體要緊,其他的放就放了,不必緊緊抓著。
“那不行。”他搖頭,“你不知道。”
我怎么會不知道?早都“采訪”過了,只是不想多說,他的事畢竟不歸我管。
此后一晃三年,我沒再見過老伙子張茂發。
上星期六晚間九點,我在縣城回頭客酒家與熟人喝酒,正彼此傳閱學習某手機新段子之際,有電話到,要我立刻到縣政府大樓開會。我很吃驚,因為時候已晚。對方不說究竟,只講來了就知道。我趕到政府大樓,見到了鄭小華,她在她的辦公室里。
“村級換屆事情是你管的?”她問。
我說民政部門是村級換屆工作指導部門之一。本局這一塊工作由局長直接分管,我的業務主要是流浪乞討人員收容遣送等等。
“已經定了。”她說,“你帶兩個人,明天一早到溪坂鄉,加強指導。”
我說怎么了,火葬場又有事?
她說這回是村選舉。坂達村選舉村委會,挺麻煩,弄不好要出事。上級領導特別交代,不能掉以輕心。決定讓我去,除了因為村民自治組織選舉屬民政工作范圍,也因為我參與過殯儀館工地事件處理,對當地情況有些了解。
我當即推舉本局局長親自出馬。我說這項工作很重要,政策性很強,局長直接管,比較有把握,我還有待學習。沒等我把話說完,女縣長就不高興了,指著辦公室大門讓我走人,說就這樣定了,沒用的話少說,快走。
于是我就到了溪坂,與張茂發再次相逢于坂達村。很巧,居然又是相見于病床。上一次是在醫院,這一次在張茂發自己家中。時隔三年,躺在床上的老伙子比當年更顯干癟老態,但是嗓音依舊洪亮。他一眼認出我來,哈哈大笑。
“羅副,咱們說好了,我不排隊。”
他重提舊事,說自己有一天死了,上火葬場時不必排隊,縣民政局羅炳泉副局長曾經親口答應過。這老人記性真不錯。老人還特加補充,說別看他躺在床上,其實還行。眼下他努力撐住,事情還沒做完,一定要再活幾年。
我知道他需要為某一個人再活幾年,這人還年輕,此刻在他的病房里外跑來跑去,就是張貴生,其女婿,現任村委副主任,擬任“張二世”。這件事挺麻煩,用鄭小華副縣長的說法,弄不好要出大事。所謂“大事”是什么概念?蚊子叮了,臭蟲咬了,那都不算。本市有一個地方,兩位村級候選人爭挑重擔,都花了不少錢,其中一位選上村主任,另一個落敗。后者不服,于是再花一筆錢,買了一個殺手和一顆子彈,把前者打死在村道旁,末了自己和殺手雙雙被依法處死。
我在張茂發的家里初識“張二世”時做了一點兒觀察,以判斷該年輕人是否已經做好足夠準備,不惜挨一槍。我感到很不滿意。
張茂發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兒子很出息,高中畢業去當兵,上軍校,當軍官,后來轉業在市工商局工作。據說這個兒子相貌性情都跟父親很像,他要來當個張茂發第二,估計差不到哪去,可惜人家是公務員,國家干部,哪可能回頭來當村長。張茂發的大女兒嫁到外村,張貴生是小女婿,達西村人,本姓王,入贅上門后才改姓張。張貴生跟張茂發的小女兒是同學,長得文弱,生性也比較軟,高中畢業后沒考上大學,上門來到張家。當年張茂發動用很多關系。讓小女婿去鄉農機站當臨時工,成天跟著農機人員東村走西村跑,幫工打雜。年輕人干了幾年,不見有什么長進,張茂發決定不讓他在鄉里混日子,回村跟老伙子吧:年輕人心里其實并不愿意,但是不敢違背岳父,乖乖地就回家來了。
張茂發自家有個產業,主營飼料。時下這一帶鄉村,單純種地的農家過日子可以,致富卻難,要在鄉村里當個頭,沒有經濟實力通常不行。坂達村是生豬飼養大村,張茂發經營飼料,生財有道,他把小女婿叫回來,卻不是讓他接手賣飼料,是來接當村領導。張貴生一向文弱,不像張茂發那般精明強干,怎么管得了一村老小?張茂發并不擔心,他認定什么事都是做了才會。于是就做了,小女婿回來后先安排為支委,隔年村委選舉安排了副主任,三年后也就是眼下,安排為村長。
這就有疑問了,村級事務畢竟不是張家內政,憑什么張茂發可以如此做主?原因是人家在這里說了算。張茂發在坂達村管事已經長達近四十年,當過村主任,也當過村支書,無論當什么都是老大,如村民土話形容,張老大一向“喚頭聲”,本村除他能發號施令,其他人都不太管用。四十年間,曾有若干人物對張老大的權威提出挑戰,均未得逞。幾年前我見過的那位陳姓村主任是其中一個,最終也悻悻下臺。該陳姓主任與張茂發不和,努力想管些事,爭取一點“話語權”,老伙子打壓得他在村里說什么都不算,村民大鬧殯儀館工地,他不管,也沒法管,我才奉命去醫院請大神。事后我曾勸告張茂發年紀大了,身體要緊,其他的放就放了,不必緊緊抓著。他根本不聽。我自知這種勸告要是能起作用,人間早成天堂,不必有勞本縣民政局考慮增修火葬場。類似情況到處都有,上至高級別官員,下至草芥一村之長,層次不一,景象相同,古今中外,大家多見。人對權力的熱愛從猴子那時就產生了,你不能指望自己變回去,改從蚯蚓那里開始進化。這是我通過虛心學習得到的個人體會。
現在輪到張二世了。畢竟岳父是岳父,女婿是女婿,張老大可以“喚頭聲”,張貴生行嗎?這里有一個故事:張貴生被扶上臺之初,有一天村級頭頭腦腦開會,新任副主任張貴生依例應當說話,事前他寫了兩張紙。輪到他時年輕人從口袋里掏出講稿,念了兩句忽然怯場,居然當眾丟下稿紙,起身從村部后門跑出去,中途逃會。張茂發喊了兩句沒叫住,即指派場上一位支委帶人出去找。該支委輩分高,是張貴生的妻舅爺,他在村部后邊的小山上找到張貴生,年輕人抱膝坐在地上打哆嗦,死活不愿回會場。妻舅爺好說歹說,最后暴力解決,把年輕人拖回去,沒再要他念稿,讓他坐在會場直到會議結束。
張茂發就當什么事都沒發生,正襟危坐,紋絲不亂。會議結束前,他指著墻上的村務墻報欄,命人當眾進行調整。那片墻報欄上貼有本村兩委等頭面人物彩色相片,張貴生照片居最后一位,現在被調到張茂發的照片之后,居全村第二。
“都看見了?”張茂發問。
都看見了,只有張貴生自己沒看見。他垂著眼瞼,連頭都不敢抬。
張貴生此刻成為“張二世”候選。時間過去數年,情況大有不同,他已經不再需要讓妻舅爺從后山拖回會場,已經知道穿件西裝,獨自東家走走,西家串串,給鄉親們遞支煙,讓他們為自己投一張票。張老大接受縣指導組羅炳泉“采訪”時說,他這小女婿打小聰明,學習認真,進步很快。當村長嫩一點不怕,有老伙子。老伙子還沒死,活著,還當書記,幫小女婿撐幾年,坂達村就完成新老交替,順利交接。
果如張茂發講得這么輕快,我來干什么?此刻情況實不容樂觀,真是弄不好要出大事。張茂發在這里掌控近四十載,雖然風燭殘年,畢竟余威猶在。他的女婿張貴生不一樣,新人初起,尚無建樹,不能服眾。村里已經有人出來公開挑戰,與張貴生競選,這人叫湯金山,他有個弟弟叫湯金水。
上星期六晚間,縣領導鄭小華突然想念我,于九點時分把我從酒桌上叫到政府大樓,隔天匆匆派下鄉指導,與這位湯金山有關。說弄不好要出大事,并不是已經發現湯氏兄弟暗藏炸藥,或者買槍買人,預備行刺對手,打造重大惡性事件,只因為有許多跡象表明這里可能出現意外,張貴生很可能上不去,湯金山將取而代之。為避免這種局面出現,需要采取一些措施,加強指導。
按照法律規定,村民委員會屬村民自治組織,由村民依法自主選舉產生。村民愿選湯金山,或者張貴生,那是村民行使自己的權利,別人管不著,也沒有必要多管。坂達村不過是我縣溪坂鄉一個村莊,區區兩千余人口,坂達村選村長充其量就是一個村級事務,不管村民們愿意選誰。哪怕他們打算沐猴而冠,
選一只猴子當他們村長,那也只關系一個村,就一縣而言實不算大事。如今農村基層選舉,上級領導看中的候選人沒上,村民另選他人,這種事時有發生,并不因此就塌了天。發現類似情況,只能加強關注,注意引導,不能強力干涉。為什么坂達村不一樣,要如此興師動眾,縣領導親自過問,派羅教授前來指導?
這就是鄭小華副縣長講的那個緣故:“上級領導有交代。”
在溪坂鄉里,坂達村地位相當特殊。該村村民兩千余,主要有三個姓,分別為張、湯、陳,張姓人口最多,占村民近一半。這個村背山面江,地理環境較好,交通條件不錯,村子富庶,宗族房派關系也比較復雜。多年來,在張茂發牢牢掌控之下,該村經濟比周邊好,村民人均收入比鄰村高,特別是村莊建設十分突出,修橋鋪路蓋學校建新村,基礎設施居溪坂鄉第一。
這不盡是張茂發能干,還有一個人物很要緊,這人叫做張盛,本村人,現任本市副市長。張副市長極富親情,官大并未忘本,對家鄉父老很關照,多年來坂達村修橋鋪路、蓋學校建新村,無不得到他的幫助。據我“采訪”,這位領導起自貧寒,早年家境困難,讀初中時父喪母病,曾幾乎輟學,能渡過難關,宏圖一展,全靠他的長兄自我犧牲,全力支持。這位張盛副市長原名張茂盛,他的長兄就是張茂發,兩人間有十數歲年齡之差,所謂長兄如父,如此過來,兩兄弟感情實不一般。坂達村選舉當天,張貴生走來走去,身著西裝,有如市人代會期間坐在臺上的市長候選人們著“正裝”,鄉書記呂忠開玩笑問他難道打算娶小?張貴生回答說是選村長,老叔交代他注意形象。張貴生嘴里的老叔是誰?就是張盛副市長。
因此坂達村的選舉與他村有別,備受關注。別的地方選出一只猴子,那叫做胡鬧,這里弄出一個意外,就有人扯上政變了。目前情況下,指導這個村順利完成選舉,其任務很光榮也很艱巨。我這人號稱教授,擅長認真學習,一向很自以為是,這回倉促上陣,凡事先推,并非懼怕困難,或者自認無能,我是心里有些想法。
來到坂達村那天,我特意先在村中走了一圈,虛心參觀。未經任何人提示,我即指出一個地點,認定是村老大張茂發的私宅,居然準確無誤。
這是座樓房,占地廣闊,樓起三層,其氣派在村中數一數二。
那時我心里很有感覺。
3
我詢問女子貴姓,她說姓李。我知道她在登記表上填寫的名字是李村,這當然很可能是個化名。
我說那么是李小姐?她笑笑,說不會只知道小姐吧?可以叫李老師。
于是便稱李老師。我告訴她人家也管我叫“教授”,那是開玩笑的。
李老師年紀不大,好為人師,著裝很有個性,如張貴生形容,里邊長外邊短,本地老話所謂“長袍套馬褂”,大約就這個樣,如今很時髦。這個人把眼睛瞇起來,似笑非笑,挺迷人,配那個尖下巴,確像狐貍。她的嗓音平滑順暢,語速平穩,不慌不忙,聽上去平和寬厚,很善解人意,話音里卻時隱時現,略略有刺。她一開口我即感覺不太好辦,不在她話中的刺,在她的發音方式。我注意到李老師字正腔圓,一口北京話,不像這里羅炳泉呂忠之流,嘴巴一張“壞去了”,本地特色鮮艷,普通話很不普通。這女子肯定不是這一帶人,她可能有些來歷。
我帶著鄉民政助理員小王一起上門。小王向她介紹我是本縣民政局的副局長,在溪坂鄉指導村級選舉。她點點頭,沒太當回事。我打聽李老師從哪兒來?她不做正面回應,反問說這個問題很重要嗎?我說自己只是有些好奇。雖然我向她打聽,心里還是希望她別說出來,容我們更好奇,事情可能更有意思。
她笑,說行,就這樣。
我告訴她,我找她是想核實一下坂達村選舉時的情況。今天早上我有其他事情,不在現場,事發后才通過各方面人士做些了解,聽說當時她也在小學校,還拍了不少照片,所以特地專程拜訪。
她說小學校的場面很有意思。
我說李老師不是當事者,所以感覺不一樣。湯金水往那只啤酒箱灌水,然后趁人不備,拔腿就走,他的感覺顯然與李老師有區別。如果那么有趣,他何必天上地下,跑得沒個影子?此刻有家不敢回,年輕人已經在為自己的莽撞付出代價,我斷定他處境很艱難很痛苦。他能藏到哪里去?躲到什么時候是個頭?李老師應當幫他一把。
她看著我,很注意:“怎么幫?”
我說湯金水已經犯規了,一跑了之只能加重其性質,有如機動車駕駛員肇事逃逸。要我說,與其東躲西藏,最后讓警察捉捕歸案,不如痛下決心,早早出來自首,可以依法減輕處罰。
她笑,說這個辦法好。讓他乖乖出來,交給你們好好收拾。
我問李老師有更好的辦法嗎?
她讓我看桌子,桌上擺著她的相機,就是張貴生形容的那門大炮,有一個長鏡頭。她說她已經做好準備了,司機在樓下等著。接下來她準備尾隨派出所民警行動,參與抓捕嫌犯。碰巧的話,她能抓拍到第一現場最生動鏡頭,說不定可以拿去申報大獎。
我說據我了解,昨天傍晚曾有一個年輕人騎著一輛紅色摩托車來這里,找李老師。本地人管那種摩托叫“雞嘎子”,即小公雞。湯金水有一輛雞嘎子,昨晚就停在這酒家門外。今天上午發生在坂達小學操場的事情,李老師事前一定已經從他那里知道些情況,所以才去了現場。也許李老師還不僅僅只是知情?
她說弛確實知道一些情況。例如選舉之前有個候選人被拘捕了,聽說這個人在村民中呼聲最高。村莊附近有一大片水面,本來是公有的,現在成了個人的私家銀行,多年來村民反映很強烈,卻沒有人來管,聽之任之。有一個人把一個村子看成自己的家族領地,準備在這里實行世襲,父退婿繼,當地官員不顧法律規定,賣力予以支持,號稱指導,因為這人背有靠山。她聽起來,覺得特別有意思。
我說李老師聽到的只是一方面的說法。李老師可能來自大地方,對小地方情況一時很難充分了解。李老師感覺很新鮮很有意思,那是個人的事情,沒關系,旁人管不著。但是如果李老師貿然插手介入,那可能就是公眾事件了。
“有這么嚴重?”她作驚訝狀,“我不會犯你的法了?”
我說湯金水往啤酒箱澆水,李老師居然聯想到啤酒館政變,讓人很奇怪。那件事我學習過,知道當年希特勒帶領納粹沖鋒隊,利用德國巴伐利亞州軍政頭目在慕尼黑一家啤酒館舉行宴會之際發動政變。當時希特勒跳上一張椅子,對著天花板開了一槍。政變第二天被警察鎮壓,希特勒入獄,在監獄里口授《我的奮斗》一書。那是一個歷史事件,怎么讓李老師扯進來了?難道李老師對搞政變有興趣?
她笑:“是嗎?我會嗎?”
我給她講了自己早年間的一個學習收獲,是則笑話。當年南美有個國家政變頻繁,有一位中尉軍官到國防部去,被哨兵攔住了。哨兵問中尉來干什么?中尉說來搞政變。哨兵說還輪不到你中尉,到那邊排隊。
她收了笑容:“你打算讓我上哪里排隊?”
我說:“有些事很嚴肅的。”
她把兩手放在桌上,說她聽出我話里的意思了。
“帶手銬了嗎?”她問,“來,我會合作的。相機也帶走,那是物證。”
我說我不是警察,我在此間指導依法選舉。我沒有手銬,那類事務不歸我管。如果李老師發現自己可能無意中參與了違法事項,她可以比照湯金水。我說過了,肇事者最好的選擇不是跑,是投案自首。
她忍不住又笑了起來,特別開心。
“你這個人有點兒意思,還是個教授?”她問,“大名叫什么?剛才我沒記住,很對不起。”
我說我叫什么不重要,我說的這些比較重要。
“你能給我寫一張紙嗎?”
她要我寫一張承諾。如果她投案自首,可以依法減輕處罰。
我不會上這種當。她如此裝傻只是在調侃,因為有趣。我告訴她我不清楚她是什么人,也沒打算冒犯她,但是我在意湯金水這個人。年輕人今年二十三歲,農家子弟,家庭經濟條件一般。縣一中高中畢業后,沒考上大學,家人千方百計,想辦法弄錢,供他又參加兩年高考,最后讀成人大專,畢業不久,目前無業在家。這年輕人日子還很長。
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你什么意思?”她問。
我說把這樣一個年輕人推上去,本地土話叫“給人死”,這會有后果的。不管弄出什么事,李老師可以一走了之,湯金水沒處跑,可能就給毀在這里。
她看著我,好一會兒。
“我見過一些令人厭惡的小官僚,”她評價,“你最出色。”
我回答:“知道李老師是開玩笑。”
這時有手機鈴響,是女士的手機,她接了電話。我們坐在沙發上耐心等待,因為任務尚未完成。她這個電話講了很長,像是談公事。她坐在桌子邊,用胳膊夾著手機,一手壓著記錄紙,一手拿支筆在紙上刷刷書寫要點,不時回問幾個問題。我注意到她在電話里談的是一個什么公共項目的評估,女士認為地方官員準備得不充分,他們可能把時間都拿去喝酒了。
然后就說到了我。
“可能還得再待幾天。祠堂找到了,不止一座。我覺得挺有意思。”她說,“但是忽然把這里一個什么小官招惹了,問我是哪來的,說我搞政變,要我投案自首。我猜接下來可能要嘗嘗手銬。”
然后停住了,聽電話。電話那邊的人可能非常驚訝。女士再予回應,說她發現山旮旯小地方什么烏七八糟的人都有。
我向小王招手,示意走人。我們站起身,未經告辭,離開了房間。
本次拜訪就此了結。結局不算太意外。
關于這位年輕女士的情況,我是在一小時前才知道的。當時鄭小華副縣長在鄉政府召集我們開會,派出所孫所長跑過來報告,講到了這位女士。孫所長等警務人員著手查找湯金水下落時,意外發現肇事者與陌生女士確有牽連。據了解湯金水今天上午八點就到了小學校,但是并沒有進去,一直坐在學校門外一塊條石上,跟陸陸續續走進小學校投票的村民聊天說話。將近十點,年輕女士的獵豹停到小學校外,女士背著相機下了車,有人看見湯金水過去跟她打招呼,倆人一前一后進了學校。湯金水走進人群里,女士則四處拍照,然后就出了那件事情。有人提供線索,說昨天在鄉上金葉酒家那邊見過這輛車和這個陌生女子,孫所長立刻警覺。我曾提出該女不尋常,可能來者不善,建議“采訪”一下再說,孫所長記住了。他當即安排人摸情況,沒費多大工夫就發現了該女蹤跡。人家并沒有匿跡逃逸,她大搖大擺,還在溪坂鄉,就在我們的身邊公開活動。她和她的司機住在金葉酒家,這是本鄉最好的一家私營旅店,與鄉政府在同一條街上,分處于鄉集的兩端。
女士入住登記表上填寫的姓名為李村,來自北京。他們登記了兩個房間,女士本人住旅館最好的二樓套間,駕駛員住在樓下標間。女士身份不詳,沒有按規定在登記表上填寫工作單位和證件號碼,鄉級私營旅館在這方面要求不甚嚴格。客人已經入住三天,天天早出晚歸,坐著那輛嶄新的越野車到處跑,她的駕駛員沉默寡言,很少跟人說話,開的車掛省城車牌,是新購車輛使用的臨時車牌。旅館服務臺的小姐在警察提供的照片中認出了湯金水,她們證實昨天傍晚年輕人到這里找過女士,當時他騎一輛咯咯叫的雞嘎子,紅色的舊摩托車。
鄭小華副縣長當即發問:“羅副,你怎么看曼”
我說不能誤導。請鄭縣長指示。
“就要你先誤導。”
于是就誤導。我說跡象很明顯,這女士與湯金水,以及上午小學校發生的事件有關聯,但是介人參與的程度不明,需要趕緊搞清楚這女士的究竟。不會是上邊來的通天人物,微服私訪,或者是什么大新聞單位的記者?甚至境外進來的吧?總之不得不防。有一個不明底細的人介入其間,諸事應當格外慎重,不要貿然動作,選舉要依法進行,不能讓人家抓住把柄。
鄭小華不耐煩,說羅教授又來了,推三托四嚇唬人。上邊來人動靜大了,記者采訪也不會小偷踩點似的不吭不聲,咱們誰沒見過?該搞清楚的當然要搞清楚,該怎么辦還得怎么辦,不要看見一個不明不白的女人就忘了東西南北。有一點很明白:這女的拍了小學校的照片。那東西有啥好玩的?她是想捅婁子找麻煩嗎?照片不能擴散出去,它們還是湯金水破壞選舉的物證,要盡快想辦法掌握起來。
呂忠建議孫所長立刻動手,連車帶人,先扣住再說。讓對方出示身份證,驗一驗真假,做一做筆錄,查一查照相機,這就清楚了。警察有的是辦法。
孫所長不同意,強調警察執法有規矩的,不能動不動扣車扣人,得有充足依據。鄭小華點頭,說這種事確實不能立馬上警察,不能沒個退路。該誰先上?
當然就是羅炳泉羅教授了。我奉領導之命,帶上人,以找現場目擊者了解事發情況為名接觸這位女士,認真采訪,虛心學習,打聽虛實,以備考慮。結果我有效地把李老師惹毛了。在她看來,我這種地方官員恃強凌弱,反過來倒打一耙,假惺惺還要指責匡扶正義的李老師把一個年輕人推上絕境,她怎么能接受。于是本教授有幸讓自己成為她見過的于令人厭惡方面最出色的小官僚。
我回到鄉政府向鄭副縣長復命。我告訴她已經搞清了幾方面情況:該女士確實不像下來微服私訪的上級領導,也不會是各大主流媒體新聞單位派來的記者。但是氣質不凡,談吐不俗,眼界寬闊,水平很高,遇事不慌,膽識超常,肯定大有來歷,不是非法傳銷流竄詐騙人員所能比。這個人卷入坂達村選舉程度很深,她不僅事先知道湯金水會鬧事,她還知道村主任候選人湯金山被拘,村民對坂達村財務管理反映強烈,張茂發張貴生父退婿繼,背有靠山。她還嚴重質疑地方官員偏袒一方。
“我覺得不能不防。”我說。
鄭小華卻不滿意,說我弄半天還是虛張聲勢,沒弄出個實的。我稱自己已經采取一些辦法,相信這個人的來歷很快就會清楚。另外一點也可以讓領導放心:女士聲稱還要在這里再待幾天。顯然她不打算立刻潛逃,跑得不知去向,無從捉拿。
這時有電話來,要我立刻到坂達村。鄭小華沒再多說,讓我走。
我趕到了坂達村,去了肇事者湯金水的家。此刻這里需要指導。
湯金水肇事逃逸后,警察奉命追查其下落。當時
派出所孫所長有些為難,把我拉到一邊,詢問羅副有何高見?我看他挺虛心,私下里貢獻了一點兒意見。我認為事情比較特殊,條件有限,最好不要硬干,還是看準方向,攻心為上。具體怎么辦呢?要從學習人手,指導組可以配合。他喜出望外。
于是從學習人手。這種事警察不必過于靠前,我派手下一位成員,與鄉里一位干部,共同前去人手。他們到了坂達村,上門指導學習,參加學習的就是湯金水的家人。湯金水二十三歲,尚未成家,目前與父母住在村西頭一座普通農宅里,湯家生活景況在村里只屬中下。湯金水雙親均存,但是母親長年臥病,治病負擔很重。湯父是個老實農民,在村里被人叫做“鴨湯”,因為他姓湯,除耕種數畝土地外,還飼養鴨群以維持生計。鴨湯為人木訥,話不多,特別是此刻家逢禍事,兩個兒子相繼出事,心情自然非常沉重,參加學習熱情不高。我交代前去指導的人務必耐心,不急于求成,要不厭其煩堅持不懈,學習學習再學習。學什么呢?《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以及省市縣各級人大通過的指導性文件。
這兩個人在湯金水家里與湯父共同學習,他們一字不漏地宣讀文件,聯系湯金水肇事實際,逐字逐句加以說明解釋,幫助領會理解。湯父半閉眼睛,低頭抽煙,一聲不響,用本地土話形容,有如“鴨子聽雷”,根本沒有學習進去。兩位干部沒有氣餒,不懼口干舌燥,堅持一遍遍學習,直到湯父有了反應。
“我要縣的。”他說。
他的意思是要見縣里來的領導。于是我趕到了坂達村。
他說,兒子不聽話,闖禍了,不麻煩大家,他去找回來交給警察。條件是處理時要算成自首,從輕發落。
我說我表態,沒問題,可以算自首。
“要一張紙。”
他要一張書面承諾,我不知道是不是李老師給他出的主意。這張紙我拿不出來,因為法律未賦予我這種權利。我也不能請求鄭副縣長呂書記孫所長寫這張紙,這做不到。
我告訴湯父恐怕只能講信用,相信我會說到做到。這種事沒法開單子。
他不說話了。
這個人很犟,對口頭表態缺乏信任,可能因為我和我的同僚,以往表態兌現率不夠理想,讓他不放心,所以非要那張紙不可。我未能勸服他,起身離開。走之前我交代兩位干部繼續堅持學習,不要放松。此后一小時里,湯父連一句話都沒有,形同“啞九”。然后他聲稱小便,起身走開,學習其小兒子,跑得不知去向。
發現學習對象突然逃逸,兩位干部立刻打電話向我告急。這時我已經坐上溪坂鄉的舊吉普車,正行駛在返回縣城的旅途中。
“羅副!這怎么辦?”他們非常著急。
我讓他們直接向鄭副縣長報告。
此刻我發不了話,因為已經喪失指導資格,走人回家。
事情搞砸了,起因就是下午我帶人到金葉酒家拜會時,李老師接聽的那個電話。這位李老師果然來頭不小,被我惹惱后,她玩笑似的在手機里講了幾句壞話,天一下子就給翻了。不到半小時,省政府一位副秘書長把電話打到市里,緊接著市里一位副書記打電話下來,一直追到鄭小華這里。我離開湯金水家回到鄉里,立刻給叫到女領導面前,挨了一頓怒批。
她說羅教授好厲害!要人家投案自首?拿手銬威脅?為什么一句都沒匯報?
我承認我還追查李老師參與搞政變,有意刺激對方。估計惹火了有助于搞清來歷,看來真是這樣。她對我評價不低,說我最出色。
鄭副縣長看著我,難以置信。她說羅教授怎么會這么干?不對頭。自己說不能不防,自己倒去惹上了?到底怎么回事?
我說羅教授惹她不要緊,搞明白了,讓鄭縣長可以防備,這個比較重要。
她惱火,說防個鬼,市領導生氣了,批評亂來!這讓她怎么辦!
我檢討說自己是偽教授,水平不夠,指導有誤。接下來怎么辦真不敢說。鄭縣長是研究生,聽縣長的。
她更其惱火,當即決定讓我走人。她給我們局長打了電話,讓他親自前來,接手下一階段的選舉指導。羅炳泉不對頭,有問題,表現不正常,怎么可以這樣?回去閉門思過,回頭她要徹底追查,嚴肅處理。
我咬緊牙關,此刻不予爭辯。走之前我問她是不是搞清楚了?李老師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她不說話。
“這個人小心為好。”我建議,以示負責。
她生氣:“弄了半天,還是沒搞清楚。”
現在只知道這位李老師是個博士,在北京一個大機構工作,為某個被稱為“鄉村公共項目”基金會的專家,應邀到我省公干并考察。她的機構隸屬于首都一個重要部門,首都是大地方,大地方的事情讓小地方的人眼花繚亂,搞不明白。對李老師、她任職的機構及其業務范圍,我這樣的小官僚一向虛心學習,聽來也是發昏。鄭小華大至副縣長,工作太忙,學習時間不夠,所以也沒搞清楚。她在我們面前很大,在人家大領導面前很小,所以在電話里她也不敢盯著人家大領導追問究竟,把李老師底細弄個一清二楚。可見小有小的悲哀。眼下我們知道的就是一個:李博士李老師出現在我們這里,拿相機對準了坂達村村民委員會的選舉。這人有來頭,上邊領導已經一層層打電話下來,予以關心過問。
我再次貢獻意見,建議啤酒箱事件和湯金水的處置慎重為要,避免激化擴大,授人以柄。鄭小華擺手,讓我趕緊走人。
上車返回縣城,我感覺很復雜。事情弄成這樣,慘遭人家女領導呵斥,悻悻而歸,確實很不是滋味,心里充滿挫折感。但是不經意間也松了口氣,感到有所解脫。幾天前來到溪坂鄉,拜訪過老伙子張茂發的村老大官邸,粗粗了解一下情況,我認定自己這回攤上了一件不能不做,做起來很不情愿的破事。不能不做,是因為自己身處此時此地,必須聽命于領導,現實狀況無法超越。很不情愿,則因為一向虛心學習,自認為有些想法,實不愿以指導為名,貌似公正,偏護張氏一方。鄭小華批我推三托四,原因就在這里。我這人嘴上會推,事情卻沒少做,長期以來練就了一種本事,能努力于無奈中尋找興奮,借以產生工作熱情。這一次到坂達村指導選舉,自認攤了件破事,不做不行,做不好也不行,于是很希望破中有立,爭取辦出點兒意思。可惜沒待有所成就即遭女領導驅逐,懊喪之際,必須努力自我排解。于是我告訴自己這不就一件破事嗎?甩手走人,真是老天幫忙。羅教授懊惱個啥,應當哈哈大笑才是。
我在車上幫助自己一路努力哈哈,直到返回縣城。
當天晚間我沒跑到外邊喝酒,待在家中享受天倫之樂,陪老婆和兒子看電視,向搞笑節目主持人學習。其間,有兩個電話先后而至。
孫所長來電話報信:湯金水投案自首了。他父親從山上藏匿處把他找回來,領他到了派出所。湯父堅持,要孫所長給我打電話。別個不找,只要那位“縣的人”。
原來我們虛驚了一場。鴨湯并未逃逸,這農人果然老實。
我告訴孫所長我已經不負責指導,但是這件事我曾向湯父表過態,不能言而無信。我建議孫所長問一下情況,然后立刻放湯金水走,待坂達村選舉結束后再酌情處理。目前事情沒完,需要重選,不確定因
素很多。
第二個電話在深夜到達,是我局局長從溪坂鄉政府打來的。局長被鄭小華召去,已經投入指導。此刻他傳達鄭副縣長的指令,要我立刻動身,連夜再返溪坂。
給我打電話之前,他已經與鄉書記呂忠等人陪同鄭副縣長親切會見了李老師李博士。他們請李老師和她的司機一起,在金葉酒家樓下雅座吃了夜宵。席間呂忠張羅上茅臺酒以示熱情歡迎,李老師說她只喝啤酒,于是改擺一口杯。李老師有感而發,再次提及上世紀二十年代德國慕尼黑的著名啤酒,場上諸位領導均不知如何接茬,于是就問起了某個最出色的小官僚。得知羅教授已經因重大失誤被中止指導,她說這教授花樣最多,怎么能沒有他呢?此后鄭小華命局長立即打電話。
壞去了。一路白哈哈。
4
我還有必要回溯事件的若干背景。
前些時候,我帶指導組到達溪坂鄉的當天夜間,有一個年輕農人到鄉政府找我。此人中等個頭,三十來歲,頭發理得極短,頭皮刮得干凈,身上穿T恤,模樣透著精干。他就是湯金山,本屆坂達村村委會主任的候選人之一,我當即有了感覺。
他說聽人講來了指導組,很高興,特地找上門來認識一下。這一次他參選村長,主要是村民大家的意思,領導可能也聽到了,大家都說應該換臉。
所謂“換臉”也屬土話,指張茂發在村里管事近四十年,現在該換個新面孔了。湯金山還說村民認為張貴生這張臉不合適,所以推他。我問是張貴生臉面不新嗎?湯金山說張干不了,坂達村也不是他們張家的。村長不是官,卻管不少事,在村民眼中,各級領導離得遠,村長對村民最要緊。修橋鋪路,征地拆遷,宅基地安排,補助款發放,承包款收入,接待費開支。拿這個給那個,公平不公平,都靠村長,權在人家手里。
“現在你想要這個權?”我問。
他不否認,說憑什么都歸張茂發一家?別人就不能分一點兒?
我告訴他權力應當分享,沒有誰允許某家人獨占。但是話說回來,如果多數村民選張貴生當村長,那是村民的意愿,不能說就有問題。時下農村里親屬接班情況并不罕見,主要還在有沒有體現村民意愿,當村長是不是為大家辦事。
湯金山說:“領導的意思是要給張貴生?”
我強調只能依法,按村民的意思辦。
他追問:“不是嘴上說說吧?”
我說:“你盡管看。”
這個湯金山很敏感,顯然他對我及我所率指導組的到來心存疑問,有很高的不信任度。我以領導身份,用正面方式跟他談,充分肯定,說他出來競選村長是一件好事,體現農村基層民主的發展。選上的話,如愿以償,對他當然很好。即使沒有選上,通過這次競選促成一些問題得到解決,也很好。
“聽起來領導是說我選不上?”他再次追問。
我還是那句話,選上選不上完全看村民的意愿。作為當事者,當然得做兩種準備。上了嘛很高興,不上也應當接受,不能走極端。關于這一點,建議他加強學習。如今流行一個詞叫游戲規則,大家都知道規則,按規則行事,這才能游戲起來。
他笑,說領導水平高,他聽不會,土農民一個,但是他知道要遵紀守法。
所謂“聽不會”即聽不懂。有一種人說自己聽不懂,心里其實很有數,湯金山就這類型。他主動找上門來,表現得很自信,見官不怵,神情鎮定,話說得很到位,顯然見過世面,不是只懂得在地里下力氣的一般農家小子,否則他也不可能冒出來競選村長并危及張貴生。以我觀察,這個人比張貴生能干。問題是這種事并非只看能干,起決定作用的往往是另外的因素。
我注意到湯金山左臉頰有一道疤痕。我問這是怎么弄的?他笑笑,說是刀子劃的,小時候跟人打架,破了相。那時不懂事。
我已經“采訪”過了,知道他的一些情況。這個人的父親很老實,他卻從來不是乖仔。父母忠厚往往失管,這就有可能造出個小魔頭。湯金山小時候多有劣跡,很會搗蛋,他走在上學路上,能用一只彈弓把鄉集的路燈全部打碎,因為有孩子跟他打賭,問他敢不敢干。他到山上放牛,能讓牛吃掉鄰居家地里的大片菜秧,這是因為鄰居老人罵他“賊皮”。他一直是村中同齡孩子的頭,特別擅長聚眾打架,主要是跟鄰村達西村的小孩打群架,是遠近聞名貨真價實的小“賊皮”,即皮特別厚,特別不怕死,特別經得起大人狠揍的小惡棍。他讀到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回家務農,幫父親放鴨子,居然會接連自行撲殺自家鴨子,燒鴨粥慰勞跟在屁股后邊的一伙農村小屁孩,很有大哥之風。有一階段他迷上學武,閑來沒事就跑到鄰村,跟當地一位鄉間拳師學拳頭,叫做“練武防身”,居然能比兩下子。
當年有一天,縣長帶人到本村視察,鄉里領導陪同,來了四五輛小車,停在村長張茂發家門口的曬場上。湯金山膽大包天,偷偷跑過去弄縣長小車的輪胎,故意把里邊的氣放掉,闖了大禍。張茂發很丟面子,非常惱火,放出聲來,稱找出肇事小子,要當眾脫褲,拿劁豬刀閹掉。鄉派出所警察下村排查,聲勢弄得很大,湯金山一看不是玩的,趁還沒被人說出來,拔腿開溜,跑得沒個影子。兩年后時過境遷,人們不再當回事了,他才悄悄回到家中。鄉鄰們發現他忽然變成了另一個人。
那兩年他跑得遠,跟人去了省城,在工地上搬磚,在魚塘當漁工,為水果鋪老板跑腿進貨,吃了不少苦頭,也懂了許多世事。回村之后,他待在家里跟老父種地養鴨,護弟弟湯金水上學讀書,自己娶妻生子,安分度日。時恰逢縣鄉武裝部抓農村民兵訓練,把坂達村當試點,湯金山在年輕農人中有影響力,他還會點兒拳腳,因此被列入名冊,叫去參加十天訓練。這人很賣力,表現突出,讓人刮目相看。訓練結束后,武裝部的人向張茂發推薦,說小青年是個苗子。張茂發很高興,認定浪子回頭金不換,決定重用。于是就給湯金山安了個官銜,為民兵連副連長。這個頭銜沒多大意義,參與不了村中決策,平日無事,每年組織年輕民兵訓練時可從上邊領幾天誤工補貼而已。盡管含金量不高,在村中年輕人里畢竟也有點兒身份。
兩年后,張茂發又把湯金山這個頭銜拿了回去。他發現這小子原來不只是浪子回頭金不換,他還長本事了,圖謀不軌。
有一件事引起了張茂發的警惕,這就是大水窟。
大水窟是個地名,指坂達村南低洼地的那片水面,原本是個河灣。坂達村南臨溪坂河,河流到大水窟一帶打了個彎,在低洼處彎出大片水面,發水時一片汪洋,水深沒頂,枯水時水面萎縮,水也不深,穿條褲衩可涉。上世紀七十年代后期,張茂發執掌村中大權,當時還很年輕,卻有識見,他提出大水窟丟在那里可惜了,如果筑條壩,讓河水取直,可以圍出大片河灣,排掉水再行改造,可以造出幾百畝好地。這設想非常大膽,當年對一村而言,該工程人力物力財力付出之浩大,簡直有如建造三峽大壩。但是張茂發在市縣鄉各級支持下,率全村老小,居然搞出了眉目。張茂發的弟弟張盛當時在縣水利局當干部,他為幫助兄長和家鄉父老筑堤圍灣跑上跑下,爭取了大筆經費,立有汗馬功勞。那條壩筑了幾年,第一期工程
完成時農村已經分田到戶,后續工程沒有再上,張茂發把大水窟留下,算村里的,沒分。當時壩里還是一片水,見不到地,沒有多少收益,不為村民看重,這片水面被張茂發交給自己的另一個弟弟張茂林承包,只給村里上交很少的承包款。張茂林引進外地幾家養殖戶,在大水窟投資修建魚塘蝦池,漸漸發展,十年后,大水窟已經成為縣鄉掛號支持的水產養殖基地,其效益遠勝于土地。村民們對大水窟收益的質疑隨之而來,大家說大水窟能有今天,張茂發三兄弟確有功勞,但是當年錢是上邊給的,力是全村百姓出的,利益應當是大家的,不能只落到少數人手里。張茂發說提意見的村民是瞎起哄,忘恩負義,兔子紅眼,始終不讓他人染指大水窟,分享他們張家的利益。
湯金山跟大水窟有緣,因為其家養鴨群,鴨子喜水,大水窟本是老天慷慨贈予的天然鴨場。大水窟水產養殖日漸發展的同時,可容鴨群戲水的水面就日益減少。養魚與放鴨矛盾日漸增多,湯金山對大水窟的興趣也就越來越大。他悄悄打聽那片水面的各種情況,張茂林交給村里的承包款多少?變化過幾次?扣除什么了?各水產養殖戶交的租金多少?各自攤的村里開支還有多少?這些東西在坂達村算得上敏感事項,打聽一次兩次,可能瞞得住,打聽多了總歸引人注意。張茂發知道了情況,非常生氣,說這小子心大,給他個副連長還不夠,嫌小啊。
這就干脆不給了,經研究免去湯金山同志民兵連副連長職務,理由是表現不好,群眾反映有問題。
湯金山得罪了張茂發。沒多久,湯家的鴨群又遭了災。其時湯金水學校放假在家,他把鴨群趕到大水窟邊緣一處水塘,鴨子吃了拌有農藥的餌料,死了半群。施藥者為養魚戶,他拒絕賠償,說水里有他放的魚苗,村里已經把水面劃給他了。湯金水的父親鴨湯找村長張茂發,請求主持公道。張茂發證實村里確實已經把水面劃給人家,湯家人沒搞清楚,鴨子只好白死。
“趕緊去挖個坑埋了,別放死鴨在那里臭。”張茂發說。
弟弟放鴨遭災,父親交涉無果,湯金山惱了。一怒之下,他把死鴨子臟兮兮臭烘烘裝了兩筐,挑到張茂發家,倒在張家門外的曬場上。張茂發見了,當即發一句話:“好個臭小子,真敢啊。給我捆了。”
張茂發身邊的幾個小輩一擁而上把湯金山放倒,湯金山寡不敵眾,被用繩子捆起來,扭送鄉派出所。派出所當然不會多管,問一問情況,批評教育幾句,即責令湯金山趕緊回去把死鴨子從人家家門口弄走,自己處理清楚。
湯金山說:“我就讓它在那里臭。”
警察說那不行,人家可以告你。光把鴨子弄走不夠,還得把人家門口擦干凈,不能有臭味,人家有這個要求。不想干就跑吧,當年搞壞縣長的輪胎,不是跑過一次嗎?再跑,沒關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不是還有父母弟弟老婆在嗎?
湯金山回村去收拾死鴨子,然后擦地板,忙活了一天,一聲不響,干得很賣力。
幾天后他離開村子,再次外出打工。
這一去又是三年,在省城。有老鄉介紹他到省城一家大機關的門口站崗,當保安,他很努力很用心,直到當上那里的保安隊長,手下管了十幾號人。有一天晚間,天下大雨,湯金山穿著雨衣,拿著手電筒出來巡夜。風雨聲中,他聽到辦公樓上有異常響動,跑上去看看,意外撞見兩個盜賊在辦公室里撬桌子。湯金山按了警報,大聲喊叫,讓盜賊投降。兩個盜賊亮出刀子,要湯金山走開,湯以一對二,跟兩盜賊交手,其中一個被他打倒在地,另一個則往他肚子上捅了一刀,然后逃逸。等人們趕到時,湯金山渾身是血,已經昏迷不醒。
他被送醫院急救,撿回了一條命。幾天后案子破了,兩盜賊被捉捕歸案,竟是公安部門網上通緝的兩員大盜。湯金山勇斗歹徒的事跡上了報紙,配發了他躺在病床上的照片,有關領導相繼到醫院探問,給他送鮮花和慰問金,稱贊他是“見義勇為的好青年”,一時相當轟動,家鄉這邊的人也多知曉。出院后湯金山返回溪坂,在家中養傷,傷好得差不多時,他表示自己不去當保安隊長了,決意留下來在本村發展。他傾其所有,遍借親友,弄錢買了輛二手貨車,開始載貨跑運輸,他有駕駛證,是在省城學的。然后到了村委會換屆,他出來參選。
湯金山說自己競選村長主要是聽從村民的意思,這話不完全。如果他自己毫無意愿,誰也沒法逼他。但是他愿意留下出頭,確實也是聽從了許多村民的意見。當時村委會要換屆,村民知道老伙子張茂發要讓女婿張貴生上,一些人就勸湯金山出來,說張貴生哪有比的,跟他選!坂達村也該換換臉。
坂達村村民主要三大姓,張湯陳,其中張姓占近一半,湯姓約有三成,陳姓再有兩成。湯姓人口不如張姓,通常很難在村里主導,但是眼下情況有些特殊:張茂發在村里主事太久,一家獨大,主要好處都給姓張的拿走,陳姓村民與湯姓一樣有怨言。張姓這邊,跟張茂發靠得近的得利多,一些受益少的遠親小房頭也有意見,這些人以往會跟著張茂發走,心里卻不會支持張貴生接,因為他本不姓張,只是張家入贅的女婿,怎么能輪到他?于是不服。這些人,加上湯姓村民支持,湯金山就有可能選上。湯金山少時頑劣,成人后不一樣,見過世面,敢想敢為,在年輕村民中有影響力。還曾見義勇為,跟歹徒以命相搏,照片上過報紙,也算本土名人,略具實力。
有一個人為湯金山參選助了一臂之力,讓他最后下了決心。這人是他的堂叔,在鄉上開有一家碾米廠,經營十數年,已經有些規模。湯金山開車載貨,很多貨源生意靠堂叔相幫。堂叔年輕時在村里當過一屆村委,跟張茂發不和,才離村到鄉上做碾米生意。他對往事耿耿于懷,力主堂侄與張貴生一爭,需要用錢他來支持。時下無論當村長還是選村長,沒有經濟后盾不行,競選之際,別的人請客喝酒,你連一支煙都拿不出去,哪里可以?湯金山身后有這個堂叔非常重要。
知道湯金山準備參選村長,張茂發并不擔心,他說這小子不只賊皮,原來還有賊心。不礙事。他不擔心,自認有把握。張姓一向主導坂達村,他自己在市縣鄉都說得上話,四十年來發號施令,村民乖乖聽從,彼此早已習慣成自然了。
換屆開始實施,張貴生和湯金山均按程序通過推舉,被公告確定為候選人。雙方都做了不少努力,兩位候選人走家串戶,各自活動,各有一群親友相幫。畢竟張姓主導,老村長有威,當時的形勢對張貴生有利,湯金山略遜一籌。對這種局面,當事者雙方以及鄉里領導都不感覺意外。
臨近選舉,情況突然生變:張茂發二弟張茂林以慶賀孫女滿月為名,在村中擺幾十桌酒席,大宴賓客。酒桌上更多的還是籠絡村民,為張貴生選前拉票。張茂發笑容滿面,抱病出場與親友鄉人頻頻碰杯,讓大家喝個痛快。酒未過半,他突然皺起眉頭說不出話,手指著自己腦袋,然后昏倒于桌旁。
他被送到了縣醫院。當晚村里有人傳言,說老伙子已經過世。張家人趕緊出來澄清,說明張茂發依然健在。這話不假,張茂發到醫院時就醒了。醫生讓張茂發住院診治,這種年紀的老人什么毛病都可能有,保命為要。張茂發卻沒聽醫生的,只住兩天,檢查吃
藥,感覺稍好一點兒,他就讓家人叫車,自行返回坂達村。
他不是不要命,是放心不下。但是抱病返回并沒有太大作用,村民說張茂發雖然又活了,怕是再沒幾天。張茂發一旦不在,張貴生還有用嗎?輿論開始偏重湯金山。張茂發老到,知道此刻大意不得,只靠老病之體怕是力度不夠,得請出尚方寶劍。他給弟弟張盛打了電話。張副市長對張茂發和家鄉特別當回事,即交代縣領導關注一下他老家的換屆。縣領導能不重視?于是才有鄭副縣長親自出馬,羅炳泉等人前來指導。
當時我問鄭小華得怎么指導才行?鄭小華答得很直,她說對領導能交代過去,這就行,否則就是不行。她的意思很清楚,要是坂達村把湯金山選上去,把張貴生選下來,她怎么去跟張副市長交代?但是我有些想法。我說這種事法律有規定的,不能抵觸。鄭小華點頭,當即加了一條,說第一要依法辦事,第二要對領導能交代,兩個目的都必須達到。這樣指導才行。
有這么容易嗎?領導有話:“容易就不要你羅教授。”
她像是對我很看重,其實不然。本縣若干領導對我個人評價不太好,她是一位,說起來與我的“教授”職稱有關。
我出生在本縣縣城,父母分別是中小學教師,有賴雙親家教,我從小喜歡閱讀,不敢說博覽群書,七七八八的東西真是看了不少。高考時發揮一般,沒能一考晉京,上的是省里的師范大學,讀的是政治教育,四年畢業,進縣委黨校當了教員。由于本人知識面尚寬,加上口才不錯,當老師有家傳,我是本校教員里最受歡迎的一位,當時就被戲稱為教授。實際上一個縣級黨校教員所能擁有的最高職稱只是講師,充其量中級而已。后來碰上一個機緣,我被當時一位縣委書記看中了,把我調到縣委辦工作,然后派到鄉鎮鍛煉,先當副書記,以后當了鄉長。其時鄭小華是另一個鄉的鄉長,有一回一塊兒開會,我對她賣本事,教導她要認真加強學習,努力提高職稱。我告訴她大家管我叫教授,這是高級職稱,她恐怕只能評個初級。鄭小華不服,說自己是研究生。我說那種研究生本縣各級領導中少說幾十個。用公款交幾萬學費,在職讀課程,混個文憑,純粹買個包裝,不算真貨。這些話本是玩笑,她記住了。
這個人心地不寬,卻也直爽。她當了副縣長,成了上級后,有一回還故意問我現在給她評什么職稱?可見時過境遷,彼此已分高下,她依舊耿耿于懷。她曾評價,說羅炳泉成也教授,敗也教授。這個人要是沒那職稱就不一樣了,他其實很能做事。
她所謂沒職稱就好,指的是我有些想法,自視太高,好為人師,喜歡充能,看不上別個,甚至不尊重領導。類似毛病能成事也能敗事。鄭小華出于對我的這一基本判斷,碰上事情總是毫不猶豫地指我上場。除了能夠享受初級職稱指揮高級職稱的快感,她應當還比較放心,知道可以把各類破事交給我,羅教授有此專長。
我被她叫到坂達村指導選舉,自知命該如此。不管私下里多不情愿,領導有令,叫來不能不來,該辦不能不辦,我只能努力發揮教授水平,把破事往好里辦,讓它沿著正確的方向前進。畢竟基層工作多年,怎么辦心里很清楚。一到坂達村我就多方“采訪”,迅速掌握情況。我及時把張貴生找來,給了他兩項指導,促成他穩住陣腳,扭轉頹勢。我的頭一項指導是關于護林員,第二項是關于大水窟,我說這兩件事必須這么來辦。他一張臉頓時蜷縮起來,言語失措。
護林員是個什么事呢?坂達村后山連著十二嶺,有大片山林。林業部門給了坂達村兩個指標,由村里安排人員護林。護林員可以從林業部門領取補貼,有一筆固定收入,對當地農民是個美差。去年下半年,張茂發以年紀大了,讓年輕人多鍛煉為由,推張貴生主持村務,目的是把女婿弄到前臺,叫他出頭管事,幫他在村民中立威,為來年換屆接班做鋪墊。張貴生主持村務不久就撤換護林員,找了兩個新的,一個是他老婆的姨父,一個是張茂林那邊的近親。這件事村民中有不少議論,林業部門也有看法。我讓張貴生把兩位新護林員辭了,請回那兩個舊的。
還有就是大水窟。湯金山競選村長,得到不少村民擁護,其中重要一條是他提出公布大水窟收支賬目,讓村民共享利益。我要求張貴生也表一個態度,必須比湯金山的主張更實在更有力。張貴生有必要對村民做出承諾,如果當選村長,他會聽取村民意見,著手解決大水窟問題,公開招標,開展新一輪承包。
我看到張貴生的臉痛苦地扭成一團。這兩項他都沒法接受。動護林員會損傷自己近親的利益,動大水窟更厲害,損傷張茂發家族的經濟支柱。這怎么可以?老伙子千方百計讓女婿接班,不就是要維護這些既得利益嗎?
如同指導湯金山,我也指導張貴生加強學習。我說眼界要寬一點,你這個時候跟你岳父那個時候已經不一樣了。要讓村民選你,你就得有東西給他們,他們不會只看你是不是姓張,不會只看一支煙一杯酒或者一點錢。如果你不想給他們,他們就不會把票給你,你丟掉的會更多,不止兩個護林員,或者一個大水窟。
他說他要回去說說。
他的意思是回去跟他們家老伙子商量一下。我讓他趕緊去,時間不多了。
他們商量了一個晚上,全盤接受,指導有效。
兩項措施即刻產生作用。大水窟招標重包符合大家意愿,村民自然接受。護林員看似涉及個別人,其實后有因素。被請回來的兩位護林員中有一位姓陳,就是三年多前坂達村民鬧火葬場時的陳村長。這人當村長時,曾提出要看大水窟賬目,引起張茂發猜忌,不容他了,村民鬧火葬場后不久就逢村委選舉,他還是村主任候選人,卻因張姓反對,得票不過半,無奈下臺。那一屆沒選出村委會主任,選了張貴生為副主任,實際當然還是張茂發“喚頭聲”。陳姓主任下臺后被安排為護林員,也算補償,兩年后又被張貴生撤換。這個人對張茂發張貴生意見不小,他在陳姓村民中有影響。確定重新請回之后,我建議鄉書記呂忠親自找他談話,呂忠找了他。這人很高興,表態說感謝領導關心,護林員拿錢不多,關系面子。他已經明白領導的意圖,不會計較以前那些事,一定幫助做工作,保證陳姓村民不跟張貴生過不去,領導可以放心。
那時鄭小華問我把握程度如何?我說以我分析,現在張貴生有六成可能當選。
她搖頭,說還不行,太懸。
幾天后局面突變,湯金山出了事情。那天湯金山去鄉里載貨,傍晚時分在鄉集那邊與一輛皮卡車碰刮了,那輛皮卡載運一車飼料,開車的是同村大水窟養殖場老板張茂林的小兒子,真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當時雙方車上都有人,湯金山這邊車里擠了三個小伙子,張家小子車上有四個年輕人。碰撞后雙方人員下車察看,發生口角,張姓青年忽然拿出一支扳手,用力砸貨車車頭。湯金山會武術,當即出手繳下對方扳手。然后雙方人員一擁而上,扭在一起開打。附近有人打電話報警,十幾分鐘后派出所警察趕到,戰斗已經平息,地上東倒西歪躺了幾個傷員,包括湯金山和張家小子,均頭破血流,其他的人已經四散逃去。
湯金山被送到鄉衛生院處理,隨后被警察帶走。
我在溪坂鄉政府大樓里聽到這個消息,當時就呆住了。我趕緊打電話找派出所孫所長,他證實消息屬實。孫所長說,從他們掌握的情況看,雙方相逢屬偶遇,但是張姓這邊有明顯的挑釁舉動,他們怨恨湯金山,一發現湯在場就主動攻擊。湯金山則有幾分酒意,沒控制住自己,出拳還手。這一拳跟當初他在省城的那一拳可不一樣,算不上見義勇為。當天湯金山在鄉集小酒館請客,客人恰巧就是他在省城機關當保安隊長時的手下,來這里看他,支持他競選到底,預祝他榮任村長。大家重逢高興,在小酒館從中午聊到傍晚,喝了兩箱啤酒。那幾個人也參與打架,但是湯金山都攬到自己身上,說與他們無關,酒后駕車是他,打架的一切責任也由他承擔。
我問孫所長能否找一些法律許可的辦法,例如取保候審什么的,把湯金山先放出來,事情留后處理?這個人是坂達村主任的候選人,選舉馬上就要開始,這時候關他可能有不利影響。
孫所長做不到。他說事情挺麻煩,湯金山本人沒有傷及要害,對方卻有兩個人傷得不輕。這事他派出所管不了了。人已經走了,押送縣里。是領導的意思。
原來鄭小華、呂忠他們已經過問了該案。
第二天早晨,我在鄉政府食堂碰到鄭小華,她喜形于色。
“教授沒用了。”她笑,“現在老天爺自己跑出來指導。”
她本就擔心張貴生勝算不足,唯恐對上邊不好交代,現在湯金山出事,放心了。
我沒順著她,當即發表個人意見,建議她收回成命,想辦法協調警方先放湯金山出來。她立刻嚷嚷,問我到底怎么回事?我說我不喜歡留下話柄,主張做得人家心服口服。此時此刻,激化矛盾怕會出事。“你不要烏鴉嘴!”她批評。她認為不是誰想抓人,是湯金山自己出的事,只能怪他自己。本來還有些擔心,現在好了,可以就此宣布取消湯金山的候選人資格。
我指出我們做不到。他的候選人資格已被確定,做過公告,那是有效的。哪怕這回他真的犯罪,在法院剝奪他政治權利之前,任何人都不能取消他的候選人資格。
這一點她讓了步。湯金山的名字終于還是被保留在選票上。選舉那天,我去派出所采訪孫所長,探討湯金山群毆一案,未到坂達村投票現場。此刻湯金山實際已經出局,各級領導都認為該村選舉已無懸念,羅教授那張烏鴉嘴盡管丟一邊去。我懶得多講,就在一旁等著看。
結果“壞去了”,湯金水水澆啤酒箱。
5
接下來怎么辦?大家意見不一。
湯金水肇事之后,當務之急是重新組織選舉。鄉村選舉因故全部或局部重來,這種事偶有發生,如何處理本來自有套路,現在卻得多費考慮。湯金水鬧騰啤酒箱,背后閃出李老師,女士有來頭,富含正義感,拿著個大炮筒機器,睜著雙美麗的眼睛,虎視眈眈。因此考慮安排重選時大家不免顧忌,傾向于只求不再出事,趕緊完成就好。相關統計數據上次就開出來了,坂達村其他四個點投票結果,張貴生得了近六成票,小學校這個自然村姓張的更多,如果當天選舉正常進行,估計“張二世”已經誕生,可以向上邊領導欣然交代。這個結果不出預料,經過張貴生湯金山兩位候選人以及領導教授們的共同努力,不想這樣也難。可惜事情沒完成,“壞去了”。壞去了不要緊,鄉下舊啤酒箱有的是,弄壞一只,趕緊找一只再擺出去,這就行了吧?
大家請教羅教授,我認為恐怕不行。選民已經投過一次票了,現在把大家找出來再投一次,必須有個交代。否則選民們可能就要發問,今天湯金水不服,拿水澆啤酒箱,大家只好重來。明天輪陳金水不服了,他會不會去找瓶汽油,火燒選票箱?反正沒關系,大家再來一次就是。這樣行嗎?
所以必須有個交代。所謂交代可以有多種方式,其中少不了一條:肇事者必須對村民表示認錯、悔過,以及承擔相關經濟損失。
有人開玩笑,說趕緊查一查,羅教授不放過湯金水,他到底抽了張茂發幾支煙?
我說只能講規則,有規則才有游戲,誰都應當講規則。
本來我已經被女領導攆走,坂達村這些事無須我再多嘴,沒想李老師那般看重,念念不忘,我又被弄了回來。古人說既來之則安之,來了就得指導,指導應當有水準,否則算什么教授?我的主張其實很平常,類似事情以往怎么處置大家都明白,為什么不說?因為不想惹麻煩。坂達村選舉看起來挺復雜,牽涉到市縣鄉村各級領導,居然還扯到省城和京城。所以留給羅教授,羅教授知道怎么辦,請親自指導。羅教授同樣顧忌李老師,對居弱勢的湯金水也心存不忍,但是無論顧此顧彼,規則還得承認。
于是自作自受,這件事還得歸我。決定由我親自上門指導,與湯金水父子共同學習。主要任務是做思想工作,講道理談利害,幫助當事人提高認識,做好鋪墊,具體事另由鄉里干部去跟他們談。
當晚我去了坂達村,上門見湯家父子。這是我在短短幾天里第二次踏進這座普通農宅,以關心頻率而言,實超過對張茂發和張貴生。我給他們帶去了一支錄音筆,告訴他們這是高科技產品,很管用,他們可以把我說的話拿去放給李老師聽。
湯家老小兩人的反應大不相同。小子湯金水拿眼睛看那錄音筆,看一眼,低下眼瞼,抬起來再看一眼。顯然他有興趣。他家老子鴨湯則看都不看,悶頭抽煙。
我跟他們談李老師。我說我不清楚李老師怎么會跟他們有關系,我也不打聽湯金水干那件事是否跟她商量過。我只讓他們回憶李老師說話的特點,卷著舌頭,溜著嗓子,唱歌似的,很好聽,聽她講話就好比看電視,是不是?人家不是咱們老土,生得好,來自首都,北京人。電視里的人是虛的,遙控器一按沒了,李老師也差不多,今天在這里說話,明天飛機一搭上天去了,天高地遠,留下咱們大家一起依然窩在地上,解決問題還得靠咱們自己。所以李老師的話要聽,自己也應當加強學習,認清形勢。
不能不提這位李老師,她對他們有影響。李老師讓我感到信息極不對稱,我對她幾乎一無所知,搞不清楚,想來也不可能搞清楚。但是我本能地覺得她意外出現于本案也許很有用,處理得當,可能有助于讓破事沿著正確的方向前進。處理不當當然就是搞砸了。我拿出一支錄音筆示眾,顯得很自信,不擔心該女士任何反應。這是想讓湯家父子印象深刻,讓他們清楚我按規矩的,不搞暗的。
湯金水年輕氣盛,他出來投案是迫于父親,心里并不服氣。他強調自己澆啤酒箱事出有因,是反對選舉不公。他哥哥湯金山打架是自衛,對方挑釁在前,是非很清楚。不問青紅皂白一下子銬走,送進縣看守所,這是趁機搞人,怕他哥選上村長。
我不多談湯金山的事情,這件事此刻歸警察和法官管。我指導選舉,現在就事論事,只管湯金水。無論湯金水有多少理由,他都不能那么干。世界上有無數啤酒箱,湯金水喜歡的話,可以一只一只拿到水龍頭下邊灌水,但是那一只不行。這是選舉。這道理哪怕大家都不知道,湯金水最應當知道,他學習過,那么做非常不應當。
“不行還怎么辦?你們把我銬走吧。”他回答,“你
們去問問,不只我不服,村民都不服。”
我說可以不服,必須依法,這是規矩。湯金水真的喜歡讓警察上銬嗎?他說不喜歡,但是他也不怕。其父在一旁喝,讓兒子住嘴。
“叫領導說。”
我告訴他們,眼下坂達村小學校這個自然村必須重選,大家得配合,特別是他們父子。我特地趕過來跟他們一起學習,是要幫助他們明白情況。把話講透,湯金山此刻在看守所,湯金水則公開肇事,兄弟倆都有待處理。到時候怎么辦是法律說了算。法律說話的聲音是大是小,跟當事人的表現有關系,表現好一點,法律的聲音當然會輕聲慢氣一些,這叫做從寬處理,湯金水很清楚。李老師不會另有說法吧?
他們一聲不吭。
我翻來覆去,與他們父子一起學習。看看天色已晚,不適合繼續學習,我起身告辭。我告訴他們自己今晚就是來關心關心,具體有什么要求,明天鄉里領導會跟他們談,希望他們能夠配合。臨走時我指著桌上的錄音筆,問他們要不要留著這個?湯金水點點頭。抓起筆放進口袋,他父親立刻伸手,硬從他口袋里把筆抓出來,什么話都沒有,兩手捧著遞還給我。
我注意到該農人的雙手皮色黝黑而粗糙,如染色麻布,這是在耕種和牧鴨勞作中飽經風霜的一雙手。這個農人的老婆在里間,她長年臥病,大約不久于人間。這一家人有兩個兒子,好不容易拉扯成人,看起來已經長成兩根大柱,現在一并惹上禍事。此刻他那雙手在我眼前輕輕發抖。
那時我很覺心酸。
第二天·早,沒待鄉里干部再上湯家,我的指導即產生突出效果:鄭小華副縣長把我找去,追問我跟湯金水父子都說些什么?我告訴她我表揚李老師生得好,北京人,話特別好聽,跟電視里的主持人一個樣子。我還建議湯家父子要聽李老師的,自己也應當加強學習、認清形勢。李老師今天在這里說話,明天飛機一搭上天去了,天高地遠也難指靠。所以還得靠自己。鄭副縣長聽了非常生氣。
“說這些干什么!”,她嚷嚷,“不知道這個人麻煩嗎!”
原來她剛在李老師那里碰了個軟釘子。近日里李老師讓領導很忙碌,在領導逐級交代下來之后,鄭小華不敢怠慢,千方百計接待好貴客,與李老師相處甚歡。為了介紹本地良好區位優勢,以及近年來取得的豐碩成果,她親自陪同李老師四處參觀,自己屈尊坐到李老師的越野車里,以方便交談,她那部轎車則空置,跟在人家的車屁股后邊跑。鄭副縣長坐車一向喜歡前排,自我感覺比較好,但是陪同李老師就得坐后邊,她并無怨言。兩位女士原已商定今天上十二嶺看山洞,中午安排在山間一個小村落吃農家飯,該村有一座年代久遠的古祠堂,李老師聽了感興趣。但是一早突然變卦,她給鄭縣長打了電話,說自己今天要到坂達村,跟老鄉學趕鴨子,鄭縣長來嗎?鄭小華勸她還是上山玩,坂達村以后再去,李老師語調平和,很善解人意,卻不為鄭縣長所動。于是鄭小華追問我,這一問明白了,原來李老師生變歸功于羅教授。
鄭副縣長當然不能跟李老師一起去坂達村向湯家父子學習趕鴨子。這些天她親自陪同參觀,很大程度上是要把李老師與坂達村拉開一點。她告訴李老師該村選舉一定會依法進行,答應過問湯金山一案,保證處置公正。對湯金水也要關心,不會故意為難。在表現出巨大的善意和理解之際,她也不觸及張茂發大水窟種種反映,不說為什么對坂達選舉如此著意。因為她可以放掉湯金山兄弟,卻還得讓張貴生選上村長。除了面對李老師,上邊還有其他人盯著她呢。她有不少難處,現在我又給她增加了難度。
“羅副你怎么回事?”她追問,“湯家兩兄弟一個打架一個肇事,你羅教授都說不要抓,別激化。眼下你羅教授反倒不放過人家,為什么?”我認為得按規則行事,否則難以服眾,給今后留下隱憂。李老師在這里,尤其應當講規則,不要落下把柄。
她盯著我看:“是嗎?說真還是說假?”
她表示懷疑。鄭副縣長其實有相當水平,她那張研究生文憑幾萬元學費并不白交。但是我不能當面表揚,這方面她很敏感。前天她非常氣惱讓我走人,除了因為我惹惱李老師,讓她意外遭到上級批評,也因為我提到自己的教授職稱是假的,不像她那張研究生文憑是真貨。提起文憑她總懷疑我是在嘲笑她,因為她在成為研究生之前是中專畢業,讀的是助產士。
我向她打聽李老師。這幾天她們接觸頻繁,是不是有了進一步了解?李老師到底是哪方神仙?她跟湯金水的聯系是怎么回事?鄭小華搖搖頭,十分氣惱。我相信她比我更想了解此人究竟,但是無論她怎么拐彎抹角詢問打聽,終究沒搞清楚。這位李老師厲害。我第一次跟她見面時,曾建議她別說出自己的究竟,容我們更好奇些,那是開玩笑,人家卻像是言聽計從。這人很能侃,卻只講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要害關鍵絕不多說,著意隱形,始終讓人摸不著頭腦。鄭小華只知道她和幾位同行專家應邀到本省,搞一個鄉村公共項目的評估,省領導很重視。事情辦得差不多了,別的人已經離開,她自己留下來四處走走,領導指示給她派人派車,提供方便。她要求不驚動下邊,以便行動能自由自在。她在大學讀的是社會學,寫的論文涉及農村社會宗法結構的演變,所以她對農村的宗族祠堂感興趣,積累了很多這方面的資料。她業余愛好攝影,相機很好,是專業級的,她發表的論文中配用不少照片,全是自己到實地拍攝。她看過一些資料,知道此地宗祠建筑結構比較特別,有的祠堂外立著大小不一的石旗桿,她認為這些旗桿有具體功能,也有象征意義。她怎么認識湯金水的,為什么會卷進坂達村選舉?不知道。
我說:“搞不清楚,只能事事更加小心。”
這天上午鄭小華未隨李老師前往坂達村,我也待在鄉里不動,副鄉長林長利下村,與湯金水父子談事。林長利管民政,管選舉,還掛鉤該村,所以由他出場。林長利去談的幾個具體事項,都為事前研究過,其中兩條比較要緊,一是湯金水必須寫一份檢討書,與重選公告一起,事先張貼出去,表明態度,對選民有所交代,保證重選順利。二是重選發生的直接費用應由湯金水負責承擔。
李老師當時恰在湯家,她即詢問:“這什么意思?多少錢?”
林長利不給她具體數目,但是給了幾個范圍。找個舊啤酒箱不要錢,買張紅紙寫上投票箱三字,拿膠水粘上,這就要錢。印制選票要一點錢,選務用工也要一點。最大的開支是選民的誤工補貼,這個要算一算。村委會由選民選舉產生,選民都是自營生計,參加選舉占用勞動時間,適當給點補助,有利于發動大家參與,保證參選率達到法定要求。這也是當前本地許多村莊選舉具體實施的慣例。給多少補助酌情而定,富村多點,窮村少點,坂達村這邊定的標準是每位選民補助二十元,不算高。第一次選舉的補助發出去了,選舉卻沒成功,錢白花了。重選也是選舉,規矩當然照舊,得給同樣補助,否則誰來?這筆錢哪里去生?村民不會拿,公家不能負責,得由湯金水個人承擔,因為上次選舉搞砸,補助白費,直接責任在他。需要重選的這個自然村登記選民五百余人,每人二十,這就是萬把塊錢。
李老師說這兩條都精彩。從精神到物質,雙重打擊,一舉擊垮。
林長利分辯說,這些要求并不苛刻,大家都得按規矩辦。
“這是哪家的規矩?”她問。
李老師不是當事人,也不代表當事人參與協商,她只是插嘴發表觀感。當天她是坂達村湯金水家的顯要客人,在那座普通農居里的主要活動是拍照。農家許多東西對她而言很新鮮,包括趕鴨下溪的長竹竿,以及其他顏色斑駁的舊農具。她拍了湯家里里外外,他們房子的破損和墻上的舊掛歷,也從各個角度很用心地拍了林長利與湯家父子談話的場面。她說她會用相機詳細記錄事件的整個過程。林長利被她拍得心亂如麻,不知道自己的頭像會不會因此跑到北京,甚至出國而去,長臉于海內外。
是我讓林長利如此為難的。事前研究時,他力主算了,別給自己找麻煩,縣里鄉里給點錢把重選做掉,警告湯金水別再生事就行了。為了順利重選,便宜他一回吧。我表示不贊成,此刻不管牽涉到誰,不管是否應當同情,只能按規則行事,誰搞壞就誰賠,否則咱們就等著下一個人來火燒啤酒箱吧。
李老師居然跟林長利提到我。她問那位教授到哪里去了?老師今天聞訊趕來,教授卻不見了。她相機里什么嘴臉都有,不能少了這位教授。林長利問李老師有什么意見,他可以轉告羅副。李老師即教導說,恃強凌弱很可恥,教授要有起碼人格。
林長利沒能談下來。湯金水父子不接受那兩條,李老師起了作用。雙方商談之際,該女士走來走去,從里到外,這里拍那里照。然后她讓湯金水的父親帶她到外邊拍鴨群,以及到村中取景。湯父一聲不吭。起身跟著走,把林長利等人丟在家中不管。林副鄉長平日張牙舞爪,此刻無可奈何,因為李老師誰敢去惹,而且肇事者是湯金水,不是人家老爸,不能揪著鴨湯不放。林領導只好反復再三,與湯金水共同學習,年輕人性子很急,死活一句話,反正已經做出來了,死鴨不怕開水,他敢做敢當。抓人吧,就這樣,為了張貴生當村長,讓他們兄弟倆一起進監獄。
制造緊張因素的不僅是該年輕人,還有李老師。李老師已經不在現場,卻比在現場更嚴重。她讓湯父領著,居然去了村老大官邸,不是去親切慰問臥病于床的張茂發,是去給人家的房子拍照。張茂發的房子占地廣闊,其氣派在村中數一數二。一個在本村統轄近四十年的老伙子,有這種房子不算意外,一旦公開披露卻容易引發聯想。她還去了大水窟,站在當年張茂發主持修建的水壩上,用她那只大炮筒拍下了水產養殖基地的無盡風光。此地風光不論如何旖旎,肯定不會是拿去參展用的。拍完照回到屋里,她還調侃林長利,問是否要求她也寫一張悔過書,貼在坂達村重選公告一旁以示低頭認罪?如果不寫是否會給帶走,送縣看守所去吃官司?
消息傳過來,鄭小華罵了人,罵的當然是我。她說羅炳泉號稱羅教授,這指導個啥?越弄越麻煩,看這怎么辦吧!
我有很強的挫折感。女領導批評人一向不太注意學歷、職稱以及當事者本人感受。當年我當鄉長時,與她和呂忠均為同僚,我是教授級的,他們尚無職稱。但是后來他們都進步了,我沒長進,雖然級別還在,官卻越當越小,顯然我這種偽教授不太有用。盡管我對自己已經沒有太高期待,很清醒很現實,碰上破事自覺認領,但是我還是很在乎自己的職稱,依然自認為有些想法。一個人有什么毛病,真是改也難,不容易。
當天下午,鄭副縣長決定讓我再次出動,去指導李老師。一來因為李老師向林長利問及了羅教授,二來一旦鄭副縣長親自出馬就沒有退路了。我沒到坂達村,在那里說話反不方便。我去李老師下榻的金葉酒館守株待兔,從四點一直枯坐至六點。晚飯前李老師回來了,她還沒給羅教授照過相,看到暫缺嘴臉出現,卻未表現出驚喜。
我沒再跟她探討慕尼黑的啤酒館,我直截了當。建議李老師允許縣鄉領導安排設宴接待,熱烈歡送。我說李老師祠堂也看了,照片也拍了,足可滿載收獲而歸,想欣賞山野風光今后可以專程再來,眼下此地比較敏感,不是適合觀賞的時候。李老師再待下去只怕會出事。她個人當然什么事都不會有,各級領導很關心,當地部門很重視,肯定確保安全,哪怕這里鬧個天翻地覆,她不會少一根毫毛。但是她會禍及他人。弄不好會有人掉烏紗帽,例如本人,羅教授。李老師對我們這些人有看法,所以帽子掉了活該,這個沒關系。問題是對湯金水兄弟也不好。他們要生活要發展,周邊環境搞得這么復雜,日后怎么辦?她認為我的邏輯很奇怪。
與上回指導相同,我跟她談湯金水。我提供了自己“采訪”到的一個素材:湯金水讀高中時成績不好,偏科嚴重,數學一塌糊涂,畢業后沒考上大學。按照本地農村通常情況,他會回鄉務農,隨其父鴨湯耕作牧鴨。也可能外出打工,另謀生計。但是這小子哪兒都沒去,留在家里復習一年,隔年再考,還是沒上。然后到縣一中再復讀一年,終于考上一所成人大專。事實上,湯金水前兩度高考,雖成績很差,卻并不是無學可上,只是分數達不到他想要的專業,所以放棄。最后他如愿以償,讀了那個專業。那是什么?法律。湯金水有一張法律專業的大專文憑,雖然現在無業,卻有望在今后從事法律事務。湯家并不富裕,湯金水的父親和兄長為他付出很多,可見他以及他選定的這條道路寄托著全家人的期待,弱者改變命運的愿望總是這么強烈與執著。現在因為一場村級選舉,年輕人一怒肇事,拒不合作,讓自己陷入困境。如果進一步惡性發展,終被嚴厲制裁,案底和記錄將會留下來,成為一個污點,可能影響甚至讓他喪失今后從事法律業務的資格。這家人的期待和改變命運的愿望將因此破滅。
她說:“所以要忍氣吞聲,任你擺布?”
我說:“我是在維護他。”
我給她介紹當下農村選舉若干典型案例,包括那起買兇殺人案。我告訴她有的村子很窮,村長沒人想當。有的則競爭激烈,其中牽扯利益因素,一旦處置不當,就可能引發嚴重事件。本地農村基層民主進程中出現一些問題,包括坂達村這種問題并不奇怪,因為基礎就是這樣,只能逐步完善。得加強學習,提高認識。我以為眼下最應當形成的共識就是承認和遵守規則,否則都可以亂來,這還怎么民主?
她說:“你嘴上講規則,底下都是潛規則。你在坂達村指導來指導去,真實目的就是維護張家利益。這種規則不要也罷。”
我表示李老師可以說氣話,湯金水卻不能因此動手搞啤酒箱政變,這是規則。通過本次換屆選舉,坂達村村民的意愿已經得到更多的表達,下一任村長無論姓什么,都不能像前任一樣行事,都必須處置大水窟等等問題,讓村民更多地分享權益。這就有進步,是相關規則、指導和選舉產生的成果。李老師應當看到。
她說她發現這里人不只花樣多,言詞也豐富,再丑陋的東西都能用口水涂抹得冠冕堂皇。其中以羅教授為甚。
我說我認為李老師應當對我進行深入了解,這也是對現實的深入學習。我本人同樣希望向李老師好好學習,今后來日方長,還有機會。現在能否先確定一下,明天中午跟縣鄉領導一起吃個飯,宴請歡
送?
她冷笑,說她覺得挺有意思,打算接著看,奉陪到底。
“吃飯不急,再說,”她說,“現在我還有點兒事。”
逐客令下了,我走,悻悻然無果而歸。
當晚,林長利再次前往湯家共同學習,對方依然堅持不懈,大家不歡而散。林長利說了重話,重選將按計劃進行,湯金水不合作,一切后果自負,走著瞧。
晚上九點來鐘,有人敲我的房門。來客竟是鴨湯,湯金水的父親。
他非常木訥。靜夜造訪,獨自前來,見了面竟無話可說。我注意他那雙長于耕種和牧鴨的手在膝上索索動彈,心里肯定是波瀾起伏,只是苦無敘述。
我問了他一句話:“你兒子呢?是不是找李老師去了?”
他點點頭。
我說李老師是好人,她同情你們。我說的話你兒子不信,所以坐上“雞嘎子”,還是去找她。你是信的,所以你來找我。
他再點頭。
“有什么難處盡管跟我說。別緊張。”
他悶了半天,擠出話來:“錢,那個。”
他沒有錢。他們家并不富裕。湯金山回鄉發展,買車載貨,目前還欠著別人錢。湯金山競選村長,靠開碾米廠的堂叔支持,自家也有不少花費。現在湯金山打架被拘,這邊要請律師,那邊討要醫藥費,花錢免不了,親戚朋友已經借了一遍。哪有辦法再出重選這筆錢?領導幫助免了吧。
我告訴他這是規矩,免不了的,但是沒他想的那么嚴重。我給他算了筆賬,每個選民誤工補助二十元,五百選民要一萬。實際不要那么多。補助是現場發的,領到補助的人都簽有名字,上一次選舉失敗時,只有一半左右選民投票并領走補助,選舉中止時還有半數選民沒有投票,補助也沒有領走,這筆錢還在,也有五千多。只要湯金水父子愿意合作,可以合情合理,據實確定一個他們應負擔的合適數額。
我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張紙給他看。羅教授似乎早就算定他會來,已命人代他兒子擬寫了一份檢討書,對自己的錯誤行為表示悔過,對全村選民表示道歉,愿意接受處理,保證改正錯誤,遵紀守法,促進重選圓滿成功。
“你還是要聽我的。”我說。
經反復勸告,他最終接受。離開時他淚流滿面。
我從他那里知道,李老師跟這家人以往并無關系,認識的方式非常傳奇:前些天,湯金山出事后,其弟湯金水到鄉派出所找人,得知哥哥已被帶走,湯金水悲憤難平,坐在他的“雞嘎子”邊放聲大哭。恰好李老師的越野車經過,看到了,李老師下車詢問究竟,這才卷入事端。
第二天,重選公告和湯金水的檢討書一并張貼出去,重選定于三天之后舉行。
公告與檢討書張貼出去的同時,李老師不辭而別,結賬離開金葉酒家,一走了之。事態的意外逆轉一定讓她感覺很差。此前羅教授請求歡送,她還準備奉陪到底,現在罷休,因為薄弱環節被擊破,湯家人最終聽從了羅教授,沒有聽從她。李老師是研究農村社會宗法結構演變的正牌社會學博士,羅教授只是個偽教授。對本案當事者而言,顯然偽教授比真博士更具實際意義。這也許很悲哀。
三天后逢周日,重選按時舉行。經過大量細致工作,這天投票波瀾不驚,平穩祥和。他們又找來一只啤酒箱,還是擺在小學校的操場上。上午八時,選民陸續前來投票,聚于小學校操場上抽煙閑聊。湯金水被安置于操場乒乓球臺邊,即上次選舉時李老師拍照處。他隨同選舉辦工作人員一起處理誤工補助發放事宜,凡投完票者,可到這邊領取二十元,由工作人員登記名冊,湯金水自行發款。
這個細節經我指導確定。我認為讓年輕人自己發錢,有助于他自己和大家深化感受,也有助于他們精打細算,確保錢沒有亂花。發款是在選后,不會洧買票之嫌。
當天大批人員去了現場以保證重選成功,我當然跑不掉。我在現場見到了張貴生,他又穿上那件西裝,如呂忠早先所笑,打扮得像是準備娶小。這個人興致勃勃,喜不自禁。經過包括羅教授在內的許多干部群眾的共同努力,本次選舉已經沒有懸念,今天張村長篤定當選。他給我遞煙,說他們家老伙子講了,感謝領導,改天一定到縣里請領導吃飯。他也會告訴他老叔張盛市長。
我頓時感覺眼下這個場景有所欠缺,不太圓滿。
上午十點,大約就在上次湯金水肇事的那個時候,人群突然騷動,大家一起朝小學校門口看去。卻是李老師來了。她還是那副裝束,里邊長外邊短,長袍馬褂一般,獨具風采。她從學校大門進來,于眾目睽睽之下朝操場北側升旗臺的啤酒箱走去。場上相關人員包括啤酒箱邊的監票和保安一起緊張,我沒發慌。我不擔心李老師跑出來親自動手,再澆一次票箱,因為那只水龍頭已經處理過了,今天保證無水。
人家沒想肇事。她用她的相機進行近距離拍照,為她在本地很有意思的社會學考察留下又一筆現場記錄。
我指著她對張貴生說,你們要小心這個領導。她下巴尖,掛鉤坂達村。要記住多做好事,別做壞事。哪個胡作非為,她會知道,那就壞去了。
“李老師我見過的。”他問,“她從哪里來掛鉤?”
我說從北京來。張副市長都該怕她,別說你張貴生自己。
那天我終于有幸成為李老師相機里的人物。她給我拍了幾張照片,包括我與張貴生并肩而立的照片。我認真配合,沒有異議。我對她表示感謝,說有美麗的李老師意外光臨,坂達村今天的選舉才格外圓滿。她沒吭聲。
拍完照,她問了我一個學術問題。
“你這是拿人民幣兌換的?”
我回答不是。那天晚上,鴨湯從鄉政府我的房間離開時,他流了眼淚。不是因為我欺壓他,也不是因為人民幣。他是被感動了。
“你事先準備的?”
我承認。那天下午經與溪坂鄉領導協商,我從鄉財應急借款五千元,由我個人出具借條。當晚我把這筆錢交給鴨湯時,他想給我寫借條,我沒要。我對這個農人非常信任,待他們緩過勁兒來,這筆錢自有著落。我相信這家人會緩過勁兒來,他的兩個兒子經歷這么一場事變,下一次肯定不一樣。按照規則運行,有朝一日,他們可能會成為主導者,成長為這個村新一輩人物。這也要感謝李老師。我對他們的同情很難解決問題,沒有李老師巨大的正義感,以及她令人畏懼的莫測高深,兩兄弟的前程可能早已夭折。
她說她放心不下,所以特地趕來。此刻她對誰當村長不感興趣,只關心湯金水。聽起來,羅教授是真正關心這個年輕人的吧?他不會有事吧?
我說:“我斷定他將得到依法處置。按照規則。”
“等于沒有回答。”她不滿,“羅教授只會講這種令人討厭的官話?”
我告訴她,我一直沒搞清楚她究竟是什么人,我很想弄明白,因為好奇。但是又覺得不必,李老師應當高深莫測、令人敬畏。
她記得我早有這一提議,像是開玩笑的。這回她的相機里留著許多嘴臉,她很疑惑,不知道眼前這張嘴臉究竟要怎么看。
我認為這張嘴臉很謙虛,充其量如李老師所形容,就是個小官僚。心里有想法,學習很認真,做事很努力,畢竟基礎太差,起點太低,環境不利,性格也有問題,終其一生,估計如此而已,不可能有什么造就,自己很明白。但是此時此地,知道立足現實,沿著正確的方向前進,這種人還是需要的。
這時鄭小華副縣長匆匆駕到。聽說李老師意外出現,她立刻趕了過來,繼續熱情接待,要領她上十二嶺,再訪那座她們沒去成的宗祠。
離開前李老師再次提醒我,這里的各種嘴臉都在她的相機里。
我表示明白,知道她會盯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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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達村選舉圓滿結束。
湯金水被處行政拘留五天。孫所長讓年輕人在派出所服拘役,燒開水擦桌子洗地板,閑來學習法律,與干警們一起探討其兄湯金山一案。干警們對他印象不錯,認為該小子還挺懂。這個輕處罰沒有給他留下污點。他哥哥湯金山之案屢屢起落,經律師力辯,終定無罪,未予刑事追究。湯金山回到溪坂鄉,繼續開車跑運輸,決意參加本村大水窟新一輪承包競標。
我再沒見過李老師。
原刊責編楊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