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重演，在影子愛情中的１６年人生

風吹黛眉

口述：陳陽

但在白天，我仍是喜怒不形于色、堅毅、人緣良好的青年才俊，沒有人知道我在深宵里的嘔吐和夢境。我以為深宵里的秘密沒人知曉，我以為淑媛從此杳無音信，我以為生活就這樣雙重地進行著。

【沒有醫治的創傷】

母親身材高挑，有著黑黑的長發，她笑時兩眼瞇成月牙兒，尤其好看。那么美麗的母親，父親卻常常責罵她有永遠不能改的缺點，比如睡覺時總有輕微的呼嚕聲、比如較粗的小腿、比如……

當初你并沒有嫌棄我呵，母親委屈的聲音低婉柔弱。

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父親不耐煩地說。14歲的我躲在他們臥室的門外偷聽這一切，對父親的不滿猶如春草般滋滋地生長著。

半年后，父親與母親離婚，很快又結了婚，于是，我和母親兩個人的家，從此天旋地轉。

母親從此經常徹夜不眠，一日三餐之外，在深宵里仍然加一餐。大盤的蛋炒飯或白飯、整只的燒雞……吃完后，她拿牙刷或者筷子伸進自己的喉頭，撕心裂肺的嘔吐聲便在衛生間里久久不散。不斷摧殘自己的母親，在我哀求的時候，總是用憂傷的笑說她只有這樣，才能忘記曾經擁有過的幸福。

陽兒，將來你長大了，你會有自己的世界。但我的世界，就是你爸爸，母親說。

我對母親的話半懂不懂，到父親的新家請求父親回來探望一下母親。但父親搖頭，背影冷酷無情。

女人愛一個人或者恨一個人，應該比男人持久罷？我不知道母親對已離去的父親是愛抑或是恨。她無休止的嘔吐，徹夜不眠的憂心如焚，在父親再婚后的三個月，母親開始頻繁地進出醫院。

兩年里，豐滿圓潤的母親變得骨瘦如柴，病痛也排山倒海地向她壓來。我成了母親的安慰者和照顧者，經常強顏歡笑地去安慰母親，希望母親能重新快樂、溫柔，但母親仍然一病不起。

父親這時才出現，“我還是愛著你呵，你為什么那么狠心拋下我和陽兒。”回光返照的母親說出最后的話，在我15歲生日的第三天離開了我。

我看著母親咽下最后一口氣，淚水掉落在母親枯瘦的手臂上，對父親的憎恨使我趕走了幾次想從阿姨家領我回去的他。

母親如此自甘墮落的悲傷，并如她所愿魂歸天外，對此，我還能做些什么呢？惟有把所有的悲傷傾注在學業上。考上名校，拿到獎學金，又順利地在一家電子公司找到一份高薪職位，成年后的我，果然如母親說的那樣，有了自己的世界。

【對不起，這就是我】

在我的世界中，我是一個喜怒不形于色、堅毅、人緣良好的青年才俊，單身，也算儀表堂堂。總有年輕貌美的女子主動對我示好，但我想她們都不是我要愛的女子，直至那天遇見淑媛。

遇見淑媛時，我正在某家公司的會議室里等客戶。等了好一會兒，客戶才進來，身后還跟著一個年輕的女子。高挑的身材、米黃色套裝、藍色眼影、玫瑰色胭脂、珊瑚色唇彩、卷曲的長發、小小的瓜子臉，一付優雅秀美的面容。縱是做為銷售經理、看慣了各種類型美女的我，也仍是呆看了她好一會兒。

我的助理，林淑媛。我的客戶介紹說。

她沖我笑了笑。她的笑容并不明媚，帶些愁緒，某些記憶突然如雨滴般嘀噠地落在我的頭上。現代的男女，只要雙方看得順眼，吃飯、約會便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

第二次和淑媛吃晚飯，是在一個星期之后，我卻意外地發現淑媛情緒低落。原來白天時，她接到通知，她的工作將要被老板的一個親戚取代，而她將被調到分公司任財務主管，看似明升實為暗降。

為此，淑媛顯得有些不開心，她點了很多的菜，且把它們一一消滅。

能吃是福，在送淑媛回家的路上，我對有些不好意思的淑媛說。一抹憂傷從淑媛的微笑中流出，她突然請求出租司機停車。

在昏暗的樹影下，淑媛蹲在路邊，把手伸進嘴里，立即，嘔吐聲撕心裂肺一般在陰涼的天氣里回蕩。吃驚令我有些手足無措，急問她發生了什么事。

淑媛搖搖手，無力地告訴我，只要她感覺到孤寂或者焦慮時，她總是大吃特吃，吃完后，又飽受罪惡感的折磨。于是，便會用各種方法刺激自己的喉頭，把吃下的食物全吐出來，才會感覺好一些。

我從未在別的男性面前暴露我的毛病，你現在知道了，還愿意和我交往嗎？淑媛倚在樹干上，問我。

我不說話，攬過她，為她拭去嘴角的殘沫。

對不起，這就是我，淑媛依在我懷中抱歉地說。

我微微頜首，有輕輕的嘆息在我胸內翻滾。我想起我的母親，想起她也如淑媛一般，大吃特吃后，撕心裂肺地嘔吐的落寞背影。

【緣份如天空劃過的流星】

我愛上了淑媛，不僅僅因為她在纏綿時的喘息令我的身心激情四溢。

我懇請淑媛搬來與我同住，但淑媛猶豫地搖搖頭。

“醫生說我是厭食暴食癥，并說我有自虐傾向，我害怕在我們太過親密的接觸后，都會失去對方。臥室里燈光昏暗，淑媛披著一頭長到腰部的黑發，背影看起來有些詭異。

對不起，我不是溫柔、體貼的女子，淑媛轉過身來，輕輕地又說。

你當然溫柔體貼，只是你不自知罷。我搖了搖頭，說。

我還說，一個男人真正動了感情，他的愛會比較偉大的。比如，你在自虐的時候，我可以不帶一絲厭惡之情，為你擦掉你嘴邊的嘔吐物。說最后這一句話的時候，我帶了一些開玩笑的語氣，只是想調節一下略顯沉重的話題。

聰明的淑媛當然知道，像第一次我看見她時，她低聲輕笑起來，笑聲把幽暗的臥室擦亮了好一會兒，卻又迅速地暗淡了下來。于是，在寒流入侵這座城市的一個星期后，淑媛搬來與我同住。

我仿佛又回到了與母親同住的時光。不同的是，淑媛是我的枕邊人。很多時候，她并沒有母親那么頻繁的自虐情況，一個月也只有兩、三次的自虐，起因不外是被上司責罵或者與同事關系突然交惡。

那時的淑媛，成為一個難以討好的女子，邊嘔吐邊哭泣，嘴里還嘟囔著什么。每當這個時候，我一次次充當安慰者或照顧者，心里卻得到異常的滿足。

我帶著淑媛到野外效游、學打羽毛球、避免讓她獨處……以往在母親面前我想做而沒做的事情，我都把它們付諸在淑媛的身上。我也以為，憑著我的努力、體貼，一定能讓淑媛得到快樂，拋棄她的自虐行為，很快地正常起來。

果然也如我所愿，淑媛自虐的現象愈來愈少，當春風漸起時，有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淑媛沒有再出現自虐的行為。

陽，謝謝你能陪著我，如果有來生，我愿意做你的妻子。淑媛說。

真的嗎？那么我不要你來生做我的妻子，只要你今生做我的妻子！我很認真地說，淑媛卻沉默了下來。

我不以為意，滿心歡喜地暗暗計劃著給淑媛一個隆重的婚禮，然后，我們永遠相親相愛。

但淑媛與我，緣份卻短得如天空中劃過的流星。

第三天的一天傍晚，我打開房門時，發現淑媛呆站在陽臺上，客廳的中間，是淑媛搬進來時一同帶來的大旅行箱。

對不起，我的丈夫，他找到了我。淑媛苦澀地笑，淚水如珠一般地滴落下來。而我，公文包“啪”地掉落，呆頭呆腦地躺在地上，像我目瞪口呆的心。

原來，一年前，淑媛發現丈夫有外遇，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來到這座城市。原以為可以忘記從前重新開始，誰知她卻患上了“厭食暴食癥”，大吃、嘔吐、自虐便開始伴隨著她。這樣一來她更加不愿意回去面對變心的丈夫，然后遇上我……

【你的影子我的16年人生】

他向我認錯，答應我要和我永遠在一起，我和他在一起有5年了，我還是愛他的，請你原諒我。淑媛痛哭失聲。

我還能說什么呢？我陪著她的時間，只有一個季節。在這個季節里，即使我陪著她做各種各樣的事情，但在她的心里，一直都有另一個男人的影子，就像當年的母親。

我開始失眠，在深宵里做各式各樣的意大利面。很大的一盤，放很多的雞胸肉、肉醬等配料，吃完后，拿筷子伸進自己的喉頭。片刻后，衛生間里便充溢著難聞的氣息，久久不散。

然后我蹣跚著回到床上，有一個女人總會在我的夢中浮動。憂傷的一笑，長長的黑發，像母親，又像淑媛。我拉著女人問：“你為什么不愛我？為什么？”

女人就笑，說我愛你，但我更愛他。順著女人手指的方向，有一個男人在冷漠地看著我，他的面容模糊，手里捧著一個很大的碗，碗里是堆成尖的米飯……

但在白天，我仍是喜怒不形于色、堅毅、人緣良好的青年才俊，沒有人知道我在深宵里的嘔吐和夢境。我以為深宵里的秘密沒人知曉，我以為淑媛從此杳無音信，我以為生活就這樣雙重地進行著。

但淑媛走后的第三個月，一天晚上，我正在廚房里煮意大利面，我的手機突然收到她發來的一封彩信。手機屏幕上，淑媛和一個男人相依著在笑。

我的喉間突然有什么東西哽住一般，有股酸酸的液體直往上沖。

“陳陽，與你相處的日子，謝謝你讓我明白這樣一個道理：要得到有意義的愛以及做快樂的人，就必須完全生活在現在，不要沉溺過去。這才能讓將來的生活更加快樂及有意義。我現在很快樂，謝謝你。”淑媛在短信里這樣寫到。

如醍醐灌頂，我停止了咀嚼。淑媛重演了我母親的角色，我又重演了她們倆人的角色，完全是因為我們總是沉溺在過去的情愛中啊！而這些過去和影子，從我14歲起到現在的30歲，占據了我16年的人生，我又怎么能夠快樂呢？

手機的音樂又響起時，我已不知呆坐了多久，而那碗意大利面就那樣冷冷地癱軟著，三個月來我第一次全無食欲。

明天星期天，我們去郊游，你去嗎？是半個月前阿姨給我介紹的新女友小瑩發來的。很明顯，她對我有意思，但我對她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討厭，因此，只是淡淡地應付她。

小瑩，一看便知是在蜜糖里長大的甜妞：清晰明快的笑，色彩繽紛的服飾搭配，披肩長發三天換一個發型。

停頓約2分鐘后，我給小瑩回了一個短信：“好的，明天我去接你。”

（責任編輯 花掩月 xuxi2266@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