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是因為,我們實在太認識人生的無常了,我們把每一次都當作可能是最后一次。
要趕去機場,時間很緊,路上不知塞不塞車,但我還是給麗莎打了個電話:“十分鐘后到你家。然后直奔機場,準備點吃的給我。”
十分鐘后,麗莎趿著拖鞋,穿著運動褲,素顏直發下樓來,我們坐在她陽光滿滿的客廳里。她開始談正在讀的飛力普·羅斯的小說,我猛喝一杯500CC的優酪乳加水果,囫圇吞一個剛做好的新鮮三明治。吃完喝完,還帶一杯滾燙的咖啡,有蓋,有吸管,匆匆上車。上車時,麗莎塞給我一本書,《二零零七美國最佳散文選》,讓我帶上飛機看。
車子啟動,將車窗按下,看著門里目送我離去的麗莎,我用手心碰唇,給她一個象征的親吻和擁抱。
一路飛奔到機場。臨上機,再給她打個電話:“你讓馬莉去幫我打掃時,拜托,洗衣機里有洗過的衣服忘了拿出來晾,請她處理,還有,冰箱里過期的東西全部丟掉。都發霉了。”麗莎說,“沒問題。你要保重。”我也說,“你保重。”
然后我關了手機。提起行李。
這么常地來來去去,這么常地說“你保重”,然而每一次說“保重”,我們都說得那么鄭重,那么認真,那么在意,我想是因為,我們實在太認識人生的無常了,我們把每一次都當作可能是最后一次。
到了香港,一踏出機艙就打開手機,手機里一定有一則短訊,“在A出口等候。”大廳里,不管人群多么擁擠,C一定有辦法馬上讓你看見她,她總是帶著盈盈笑意迎面走來。她的一只手里有一杯新鮮的果汁,遞給你,另一只手伸過來幫你拖行李。
她開車,一路上,絮絮述說,孩子、工作、香港政治、中國新聞,好笑的人、憤怒的事、想不開的心情。我們平常沒時間見面,不知怎么接機或送機就變成一個流動中的咖啡館,滑行中的聊天室。車子在公路上滑行,我總是邊聽邊看車窗外的風景,兩邊空蒙,盡是大山大海大片的天空。如果是黃昏,霞彩把每一座香港的山都罩上一層淡粉的薄紗,溫柔美麗令人瞠目。
偶爾,車子也是流動的寫作室。有一天,要從新竹開車南下三百公里去探視母親,但是要出發時,手邊一篇批判總統先生的大文章雖然徹夜寫作卻尚未完稿,怎么辦呢?榮光看看我一夜不眠、氣色灰敗的臉孔,豪氣地一揮手,決定作我的專用司機。他前座開車,讓我蜷在后座繼續在電腦上寫作。四小時車程,到達屏東,母親的家到了,文章剛好完成。榮光下了車,拍拍身上灰塵,一身瀟灑,轉身搭巴士回新竹,又是四小時車程,獨自的行旅。
有時候,是你牽掛別人。一個才氣縱橫的人中風昏迷經月不醒。你夢見他,夢見他突然醒來,就在那病房床榻上,披衣坐起,侃侃而談,字字風趣,用中文談兩岸的未來,用英語聊莎士比亞的詩。醒來,方知是夢,悵然不已。
或者是一個十年不逢的老友。久不通訊,但是你記得她在小院里種的花香,記得她念詩時哽咽的聲音,記得她在深夜的越洋電話里談美、談文章、談人生時的種種溫情。你常常想到她,雖然連電話號碼都記不全了。
或者是一個常常有訊息的人,你在報紙上讀到他的消息,在電視上看見他的談話,為每一個贊美他的報道高興,但是你隱隱地擔心,擔心他過度操勞,擔心他不知節制,擔心他有一天被自己的熱情和理想壓垮。
有時候,是別人牽掛你。他,有時是她,時不時來一個電話,電話講完了,你輕輕放下聽筒,才覺得,這其實是個“相見亦無事,不來常思君”的電話──什么事都沒有,只不過想確認一下你還好,但連這,也不說。
昨晚就有一個約會,時間未到,干脆到外面去等,感覺一下秋夜的涼風。在暗夜中,我靠著大石柱坐在地上。他出現時,看見我一個人坐在黑暗的秋夜的地上。
有光的時候,他遲疑地說,“我覺得你──憔悴了。”
我穿著一身黑衣,因為上午去了一個告別式。在低低的唱名聲中,人們一波一波地進來又一波一波地離去。
(舒晴摘自《聯合早報》文/龍應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