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秋天。度過長長寂寞時光的屋檐一下子熱鬧起來,一溜兒排開的,是長而尖的紅辣椒,金黃飽滿的玉米棒子,笑意融融的葵花盤,編得粗粗的長辮蒜,加上扁豆、豇豆之類的種子,挨挨擠擠地占去了父親精心釘在屋檐下的所有鐵鉤。黃昏里,夕陽下,紅的似火,黃的如金,還有白色的褐色的競賽似的展示各自的風采。大老遠望去,有種暖暖的感覺,是家的氣息。
屋檐下的這道風景,可不是僅僅為滿足我們的視覺供我們去欣賞的,它們的實用價值,遠遠超過它們外表的絢麗。從掛上去那天起,它們就開始在我們生活的每一個日子里充當著重要的角色。從秋到冬,再從冬到春。
最先從墻上被請下來的往往是那串紅艷艷的尖頭辣椒。母親從門前的園地里采摘滿滿一籃子紅的青的辣椒,把這一大串尖頭椒拌進去,再放些蒜瓣、芝麻、生姜等作料,做成辣醬,剛磨出來的辣醬散發(fā)出又香又辣的氣味,母親將它裝進家中一個專用的小口壇子里,一直吃到第二年的這個時候。寒冬臘月,母親隔三差五煮上一鍋菜粥,從壇里舀出半碗辣醬,我們每盛一碗粥都會放上一小勺辣醬,就那么呼啦啦地喝完,只喝得鼻尖上沁出汗珠,渾身上下從里到外暖烘烘的。當年住我家隔壁的是一戶城里的下放戶,女主人不擅長做這些,每年母親都要幫他家?guī)б环荨D赣H的辣醬永遠做得那么多,以前給別人家?guī)В髞斫o我們每個小家庭帶,一直做到生命的最后。如今每每聞到從別人家飄出的辣醬味,就特思念母親。
我們的心思,只緊緊系在那串玉米棒子上。一聽到有炸爆米花的來到莊上,趕緊找來梯子,下面兩個扶著,弟弟猴似的躥上屋檐摘下一兩個玉米棒子,迅速削下粒子,裝進小袋子,再向母親討來一角錢,幾個人一路小跑,擠進炸爆米花的人群里。等呀,等呀,一直等到天黑才輪到我們。提著玉米爆花回家時,我們的肚子早已用不著再吃晚飯了。盡管母親一再叮囑,剩下的玉米棒子再不能亂摘了,它是明年開春的種子,可我們哪聽得進,當冬天屋里放上一只泥火盆時,我們會偷偷從屋檐下一而再、再而三地摘下玉米棒子,趁父母不在家,找來撥火小棒,將玉米粒子埋進炭火里,邊撥著邊齊聲念叨:噼啦噼啦炸,一炸小斗大,噼啦噼啦炸,一炸三間房子盛不下……在我們一遍遍念叨和笑聲中,一顆顆大而香的爆米花從火盆里蹦出來,讓圍在火盆邊的幾個小饞鬼興奮無比。就這么每天摘下一根,一個冬天過去,一大串玉米棒子,最后只剩下一根孤零零的掛繩在那晃蕩著,父親無奈地搖了搖頭。
冬季農閑,父親卻閑不下來,他從屋檐下取下一大簇高粱穗子,用刀劃去高粱粒子,拿根木棒做柄子開始扎掃帚。父親扎成的新掃帚是不會立即使用的,把它視為年貨,放到一只大柳筐里,待到臘月二十四送灶神前掃塵用,掃塵,是一定要用新掃帚的。看到家中那兩把已消瘦得不成樣子的舊掃帚,我有時會偷偷拿來新掃帚掃一次地面,再悄悄放回去,若被發(fā)現(xiàn),是要被罵的。
待到來年春天播種時節(jié),屋檐下那些扁豆、豇豆、絲瓜之類的種子,也站完了最后一班崗,紛紛被母親請下來,委身泥土,醞釀萌生出一個個新的生命。
又是一年初夏,屋檐下又恢復了平靜。伴隨著萬物蔥蘢,一切的生命都在靜靜地等待,等待下一個秋天的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