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羽 編譯
我出生在一個醫學世家,我的幾個叔伯,要么是醫學科研的領軍人物,要么在醫學院擔任要職,除了父親——一個默默無聞的愛爾蘭鄉間醫生。
由于母親早逝,我很小就被父親送到倫敦的叔伯家輪流寄養。在別人眼里,我聰明勤奮,從醫學院的優等生到知名醫院年輕有為的臨床醫生。可我心里清楚,自己之所以付出這些努力,只是想與父親區別開來。如果父親原本平庸之輩,我也無話可說。但事實上,他主治的臨床病例一直被指定為實習醫生的必修功課,好多生性傲氣的頂尖同行談及父親的醫術,也不吝言辭地發出由衷贊許。可父親為了母親,輕率地放棄如日中天的事業,成為了一個鄉間醫生。
父親退休那年,我去愛爾蘭鄉下接他。對于退休,父親除了依依不舍,還有一些焦慮和無奈。由于沒有接手的專職醫生,所以醫學會只能暫時派遣醫護志愿者輪流短期駐點。
我小心翼翼地把握方向盤。道路最狹窄最崎嶇的地段是天使谷,我下意識地減緩車速,眼睛緊盯著車燈映照的前方,并且隨時準備踩剎車。
可是,前邊拐彎處的樹干上出現了一團亮光。我不禁叫道:“嘿,那是什么?”父親見怪不怪地答道:“是星星燈。”車開近一點兒,那是一盞透明樹脂材料制成的星形燈罩,里面包裹著一只亮度很強的礦道手電。燈光照著貼在樹干上的一張紙,上面寫著“祝羅杰醫生一路平安”,那是父親的姓氏。
再向前不久,又出現一盞星星燈,照著路邊的一處小塌陷;下一個地方并沒什么狀況,但也有一盞星星燈,外加樹枝上掛著的一只附紙條的小籃子,叮囑父親一定要帶走里面的熏肉……車在崎嶇的道路上停停走走,一盞接一盞星星燈在我面前閃亮。我感慨著:“因為有你,才會有這些星星燈。”
一路沉默的父親悠悠地說:“給你講個故事。很多年前,我到這里做公益性的巡回醫療,因為遭遇大雪,不得不在這里待了整整三個月。那段日子我給很多當地人進行治療,其中有個叫菲羅莉的姑娘得了嚴重的急性肺炎,也被我治愈了。融雪之后,我回倫敦繼續工作,沒想到幾個月之后,接到菲羅莉打來的電話,說當地出現大規模傳染病,希望能得到我的幫助。我沒有任何遲疑,加入特別醫療隊趕了過去。”
“那幾個月,菲羅莉幫了我不少忙,當然,她也不斷地問一個同樣的問題——我能不能一直留在這里。”
“要知道,那時的我有醫學博士頭銜,深受上司器重,完全沒有道理留在這個偏遠的鄉下。所以每一次,我都設法回避菲羅莉的問題。疫情即將結束時,菲羅莉又一次問我能否留下。我不想傷她心,就開玩笑說:‘如果你能讓天使谷夜晚的山路亮起來,我就考慮留下。因為夜晚穿越天使谷出診,我們在漆黑的山路上沒少遇到麻煩。”
“過了兩天,她興奮地來找我,說有辦法了。那時我正在收拾行李,因為要趕回倫敦接受業界的一個年度獎,就對她說:‘別傻了,菲羅莉,要知道幫助你們是一回事兒,可留下來是另一回事兒。菲羅莉愣了愣,然后沮喪地離去。”
“記得那是十一月,黑夜降臨格外早,一戶農家用運草料的小貨車載我去城里轉長途車。開進天使谷,我看到了現在這樣的情形,一盞盞星星燈沿路亮著,不過那時的燈罩是用玻璃做的。每盞燈下還系著紙條,上面寫滿祝福——或者讓家里的小孩子用稚氣的畫表達對我的感激,或者是一只寓意好運的小鈴鐺。車行到出谷的山口,回頭看著那些在黑暗里的星星燈,我忽然覺得,和那些閃亮的、淳樸的渴望相比,一個醫生,哪怕是天才醫生的年度獎之類的個人榮耀已經不重要了。于是,我留了下來,接著和菲羅莉戀愛、結婚、生子……很多年過去,有些人故去,有些事過去,可這些星星燈卻印證著我人生的另一種價值和事業的另一番輝煌。”
我靜靜聽完父親的講述,心不覺動了動。
小車終于行駛到天使谷口,最后那盞星星燈下,居然站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他的右臂用繃帶纏掛在胸前,父親示意我停車,走下去招呼道:“小雷斯,過兩個星期你就可以拆掉夾板了,只是以后不許單獨爬柿子樹。”孩子說:“媽媽說是由別的醫生來幫我拆夾板,我該怎么稱呼那個醫生呢?”他的小眼睛里充滿了依戀之情。
父親不知說什么好,這時我下車,走到孩子面前說:“嗨,你可以像以前一樣稱呼羅杰醫生,因為我將負責給你拆夾板。”孩子有些吃驚地看著我,試著叫了我一聲“羅杰醫生”。我俯下身,在他耳朵邊輕輕說了幾句,然后小家伙樂滋滋地轉身朝農舍跑去。
父親好奇地問道:“你跟孩子講了什么?”我說:“我許諾以后每周帶他兜一次風,不過老爸,我不想繼續開這種老爺車在鄉下轉悠。”父親問:“你決定接我的班了?”我點頭道:“決定了,而且還決定買輛最新版的悍馬越野車,車燈強光的那一款。”隨即,父親朝我伸開雙臂。天使谷的星星燈下,老人滿是皺紋的臉笑成了一朵花兒。
(司志政摘自《知音·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