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朗、活潑但也害羞的李晨晨住在清涼門大街旁的一間陰暗的小屋里。父親李明華1969年12月從南京隨父母下放到江蘇灌云縣穆圩公社。為了女兒有一個美好的未來,1999年,49歲的李明華帶著一家人來到南京以踩三輪車為生,那一年晨晨11歲。
回憶起往事,晨晨不無傷感地說:
9月1日,9月2日,9月3日……
爸爸說讓我到南京來上學,來了又說上不起,我每天只能坐在門口看別的小孩背著書包上學、放學。如果在灌云,我應該讀四年級了。
媽媽讓我跟她去收破爛,她在前面踩著三輪車,我跟在后面,挨家挨戶地收舊報紙、酒瓶。爸爸什么話也不說,天天一早就出去踩三輪車,送貨。
天黑了,我坐在門口等爸爸。爸爸喊我,我不答應。爸爸問我:“還是想上學?”我點點頭,眼淚掉了下來。
9月就要過去了,再也沒有人提上學的事。
洪武路天橋邊有一個工地,媽媽把三輪車停在空地上,上樓去收啤酒瓶,讓我看車。
媽媽老不下來。幾個跟我差不多大的放學回來的孩子在馬路對面玩兒,我湊過去看。我天天跟媽媽收破爛,沒有朋友。
媽媽從樓上下來,喊我。
三輪車不見了。媽媽狠心地打我,我哭著,好多人圍著看。
媽媽心疼我,可她還是打我。我哭著,不是因為被打疼了,而是害怕。沒了三輪車,就沒法收破爛了。媽媽也哭,一邊哭,一邊打我。
沒人聽得懂她在說什么。
市容隊員分開圍觀的人,帶我們去了隊長的辦公室。隊長說:“不哭,不哭。”隊長給了我們一輛舊的、無人認領的三輪車。
我不跟媽媽去了,我跟著爸爸。爸爸是一家電器商場的送貨員。他踩著三輪車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上坡的時候,還可以推一把。
9月已經完完全全地過去了。
爸爸送貨到上新河的河南村,我跟著他。我們路過一座學校,上面寫著“民工子弟學校”。送完貨沒有回家,爸爸帶我去了學校。校長說,一學期的學費是440元。
我高興了,問爸爸我能不能來。爸爸也高興,說能來能來,明天就能來。
爸爸把車子踩得飛快。我哼哼呀呀地唱著,爸爸問我唱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爸爸呵呵地笑著。
我找書包,找筆,找本子。其實都掛在我的床頭。我的床在半空中。因為房子太小了,放一張爸爸媽媽的床,再放一張吃飯的桌子,就沒有地方了,所以我的床只能靠墻吊著,吊在桌子上方的半空中。
第二天,爸爸沒有去送貨,一大早就用三輪車帶我去了學校。
爸爸去繳費,他說,先繳240塊,還有200塊,要過些日子……也不會太長。
校長不說話,我從爸爸的后面伸出腦袋,緊張地盯著她的臉看。校長翻著我的材料——“優(yōu)秀學生”、“三好學生”……校長終于開口了:“錢晚一點就晚一點,不要緊,不要緊。”
我走進了四年級教室。
因為來晚了,我沒有書,天天拿本子抄課文。這個我不怕。只是,過去在灌云學的課本跟這里不一樣,而且,一個多月沒來,拉下很多的功課。我拼命趕。
媽媽不再收破爛,改做賣菜的生意,她讓我跟她一起去菜場拿菜。我們每天夜里3點就出發(fā)。冬天的3點夜很黑,摸索著起來,迷迷糊糊就蹬著三輪車出去了。我踩,媽媽坐在車上。
菜場里全是人。媽媽眼睛近視,菜上的蟲眼啦、爛葉子啦,她什么也看不清,這全要靠我。回去的時候,一車有300斤,我踩,媽媽跟在后面,上坡的時候,幫我推。而這個時候,爸爸也已經踩著他的三輪車,幫商場提貨去了。
到家,洗洗弄弄,吃完飯,已是6點多,我騎了自行車,飛一般地去上學。上學,是絕不能遲到的。賣菜的事,就全是媽媽的了。不過周六、周日,賣菜還是我去。
五年級結束,媽媽又跟我說,算啦,別上了。爸爸不說話。學費又繳不起了。我說:“不上了。”我也不想上了。太累了,壓力太大。每天3點鐘去菜場拿菜,讓我精疲力盡,學習又絕對不能落后。
不去上學才兩天,校長來到我家。跟爸爸講,不讀書,孩子就永遠沒有希望了。學費我們全免了,中午的飯,也在學校吃。
我又上學了。爸爸少于了一份半夜給商場提貨的工作,他幫媽媽去拿菜。當然,周六、周日,拿菜、賣菜的事,我是要做的。
我有了大把大把的時間學習了,成績開始好起來,經常考第一。
我上初一了。從上初一的第一天起,我就下了一個決心:從初一到初三,我每次都要考第一。
我上初一之后,媽媽不賣菜了,改賣“旺雞蛋”。每天一放學我就趕去替媽媽。從下午5點,要賣到夜里11點,我沒有時間做作業(yè),只好在攤子旁鋪開作業(yè)本。
許多人已經認識我了。我家的旺雞蛋也不見得特別的好吃,可他們常常特意到我的攤子上來。后來,竟然有小孩子的媽媽們,帶了孩子來看我,看我做作業(yè),這讓我很難為情。
那天天沒有完全黑,一個阿姨帶著她的孩子過來,她給我?guī)Я艘环蓦u塊、兩只雞腿,還有一杯可樂。真香啊!雖然在這門口賣了半年的“旺雞蛋”,我還是第一次吃“肯德基”。
雞腿我沒吃,帶回了家,我知道媽媽也沒吃過。
媽媽問我哪兒來的。我說阿姨給的。媽媽不相信。媽媽以為是我嘴饞了,自己去買的。我也解釋不了。媽媽嘮叨地講著,我委屈地爬上吊在半空中的床,裝睡。
雞腿媽媽也沒吃,她給爸爸留著。爸爸還沒回家。晚上12點了。
后來,“非典”來了,“旺雞蛋”不賣了。
2003年,我上初二,學費要700多元。不能總讓學校免,爸爸從商場要回押金。他替商場送貨,押了900元給商場。現(xiàn)在要回來,給我繳了學費,他在商場送貨的工作就沒有了。
我去上學。爸爸在家賣起了早點。早上4點鐘要起來。爸爸磨豆?jié){,媽媽包包子,我煎包子。我只能干到6點半,一到時間,我背了書包就走。學校7點多要點名。我要去點名,我是班長。也有時候,路堵,我會遲到,不過,從來不會超過5分鐘。遲到了,我就在黑板上把自己的名字寫上,誰遲到,誰的名字都要寫在黑板上的。
噢,忘了跟你說,上初中以來,我們一共考過7次,7次,我都是第一名。
(金沙一葉摘自《不哭》,本文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