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車禍的女人

一　冰

那年我在一家醫院工作，有天值夜班，夜里忽然接到120急救中心的指令，稱郊外某處發生車禍，讓我們立即開展急救任務。我立即帶著護士去了現場。只見一輛轎車側翻在七八米高的公路下面，車里有一男一女兩個人，都是赤條條的，渾身是血。我上前檢查，男的已經沒有了生命體征，女的還可以摸到脈搏的跳動。

我和司機及護士想把女的抬出車，這時，女的醒過來，問：“他、他怎么樣？”

“你不要管他，先管自己。”我想他們應該是夫妻吧，怕她受刺激，就沒說實話。

她順手摸到男人，叫了那男人幾聲，沒聽到應聲，就明白了，哭了起來。我讓她配合著從車里鉆出來，可她不聽，先摸自己的衣服，要穿衣服。護士已經用一個床單把她包住了，并說：“你現在最好不要穿衣服，方便救治。”

她仍把衣服抓在手里，想穿可已經無能為力。我們不能讓她再磨蹭時間，就把她一點點往出拖。她又說：“求求你們，能不能把他的衣服穿上。”

我說：“你現在不要管他，先管你自己的命要緊。”

可她很固執，居然用手抓住了車座，不讓我們拉她，說：“我求你們了，請幫我把他的衣服穿上吧！求求你了！”

“我們不能這么做，這會破壞了車禍現場。”我斷然拒絕。誰愿意給一個死人穿衣服啊，而且警方還要來取證。

“這車禍跟別人無關，都是我們……”她仍然抓著車座不放，說，“可能是車子沒有熄火，自己跑了，又翻下了路……求求你們，給他把衣服穿上吧……我一定好好報答你們的，你們提什么條件都行……”

我看這樣子，如果不給那個男人把衣服穿上，她是死也不會走的。好在當時是夏天，衣服也不多，不能再耽誤時間了，我叫來司機，分頭把那男人的衣服穿上。穿好了，那女人說：“太謝謝你們了！請你們不要告訴別人我們的樣子，求你們了。”聽到我們的答應聲，她才抱著自己的衣服被我們抬上了擔架，一抬上擔架，她就昏迷了過去，顯然剛才她是為了讓我們給男人穿衣服硬撐著的。

到了醫院，我們開始給她手術處理外傷并實施急救。但她的傷勢非常嚴重，身上多處骨折，關鍵是有內臟出血，外傷出血也大量失血，所以生命垂危。后來交警隊來人了，他們已經去了事故現場，根據男人身上的名片和車牌號查到他們的地址，得知他們都是鄰省人，然后通知了他們的單位和家屬。

第二天下午，來了一個男子，還帶著一個5歲的小姑娘。他報出了那女人的名字，說自己是她丈夫，小姑娘是她孩子。男子一見到昏迷的她，頓時就哭了起來。哭完了，他就守在女人的身邊，細心地照料她。

我這才知道，那個撞死的男子原來并不是女人的丈夫。

第三天的時候，女人蘇醒了一會，交警向她問詢，她說那死者是她的同事，他們開車去外地出差，不知道怎么回事，剎車突然失靈，以至于沖下了公路。

交警問詢的時候，女人不時地掃我一眼，那眼里滿是哀求，我暗暗朝她點了點頭，她又給我報以感激的眼神。我知道她說的都是謊話，她怕我說出了實情。

經過治療，女人已經暫時沒有了生命危險，但她的全身多處骨折，一條小腿被截肢，脾臟也被摘除，治愈后肯定是個殘疾人；而且，治療也需要大筆的錢，我看得出來，他們家的經濟情況并不樂觀，而他們單位也始終沒有人來。

有天我去查房，正好她丈夫出去了，她女兒躺在旁邊睡著了。她對我說：“醫生，謝謝你。”

我搖了搖頭，說：“不用謝，這個錯誤太不值得了啊。”

“是啊。”她的眼淚滾出來。然后她給我講了車禍發生的經過，她跟那男同事出差，那男同事是她的上司，對她很好，兩人慢慢就產生了感情，但并沒有越規。這次兩人有了單獨出差的機會，在車上他們一時糊涂，就停車纏綿。沒想到，因為激動，可能是剎車失靈，車子自己跑了起來，并沖下了公路……

她說：“我為什么要說謊，是因為我們都有各自的家庭和孩子，我們已經給雙方的家庭帶來了悲劇，不能再把恥辱和陰影留給兩個家庭，不能讓他們一生都生活在這種恥辱和陰影里。我想讓他們相信，這只是個意外，無關清白。愛可以帶走，但責任要留下。謝謝你成全了我們！”

我嘆息著離開了。

第二天早上，我再次來接班，特意去她的病床前查看她的恢復情況，可病床已經空了。護士告訴我，昨天夜里，那個女人死了，她是自己拔掉了氧氣管，因為她不想拖累她的家人們……

（圖/黃煜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