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中旭

無論高通脹的幕后推手來自何處。生存在越南的企業和個人似乎已經適應了這種格局下的生活
33歲的徐大志,做了11年的外貿生意,從一開始“毫無方向”,到后來主攻摩托車鏈條,在業界小有名氣。2005年7月21日人民幣加速升值以來,徐大志漸漸感受到了出口的壓力,他和老板的目光轉向了越南。
2006年和2007年,企業界去越南投資的消息不絕于耳,徐大志告訴老板,盡管越南是摩托車大國,8700萬人口擁有2000萬臺摩托車,而且每年都有200萬摩托車銷售量的增長,但是和越南做摩托車鏈條的出口不劃算,因為關稅高達35%。
老板說,那就去看看,索性建個廠。2008年1月,徐大志和兩位同事分赴河內和胡志明市進行考察。
資本開始撤離越南
盡管只趕上了全球投資越南熱潮的尾巴,徐大志還是感受到了當地政府的熱情。在他和同事寫給公司的《越南投資建廠優惠政策》報告里,這樣描述當地對企業所得稅的優惠:產品出口80%以上的生產性企業從盈利之年起免稅4年,出口50%~80%的生產性企業從盈利之年起免稅2年,50%以下的生產性業從盈利之年起免稅1年。
如果投資早上兩年,外資的待遇更好。
關于企業所得稅比較通俗的說法是“免5減8”(5年免稅、8年減稅)。除了最吸引人的企業所得稅,越南政府還在利潤匯出稅、再投資退稅、進出口稅、來料加工沖退稅、增值稅等方面為外資企業提供優惠。
在和一個經營摩托車鏈條的臺灣商人談妥了經銷條件之后,在越南設廠的計劃幾乎已是萬事俱備。然而就在徐離開前的兩天,他得到消息,興安省工業園區的日資一個月前就開始撤資了。
當時越南的CPI同比增長已經達到12.6%,各個行業價格漲得都挺厲害。老板隨即拍板:投資計劃暫緩。
幾乎與此同時,河內一家建筑公司的文員鄧秋莊也開始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到來勢異常兇猛的通脹。和其他越南人一樣,她早餐時喜歡到樓下的茶館吃PHO(粉)。去年年底,一碗粉還只需要8000越南盾(按照當時人民幣與越南盾的黑市匯率1:2200~2300來計算,8000越南盾不到4元人民幣);春節前,價格上漲至。10000越南盾;春節后,又漲了2000越南盾,到了5月底,吃一碗粉已經顯得有點奢侈,它的價格是15000越南盾。而22歲的鄧秋莊剛剛大學畢業,每月250萬越南盾(按照現在人民幣與越南盾黑市匯率1:2500計算,約為1000元人民幣)的工資使她在經濟上只能勉強獨立。
就在短短的一年前,情況還沒有這么糟。2007年5月下旬,浙江省紹興縣錢清鎮黨委書記兼鎮長謝興長還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鎮里的一些老板,已經預見到印花稅即將上調,從當時大熱的中國股市撤資,到越南買上兩只股票,“就那么放著”,等著增值。
去年全年,越南股市上漲超過140%,位居全球之首;今年上半年,股市下挫了70%,同樣排名第一。
小企業排隊等死
面對2008年5月CPI同比增長25.2%的嚴重態勢,越南政府于6月初出臺8項規定,其中一條是:美元只進不出,除非企業備齊進出口合同和海關報關單。
被朋友們稱之為“金爺”的一個中國貿易商,備齊了上述兩個文件,還輔以三個月到期的進口信用證,要求河內方面的銀行支付紡織設備的款項。銀行給他出了一道選擇題:要么將已經到期的進口信用證再延期3個月,要么繳納10%的手續費。
延期3個月,客戶等不及;繳納10%的手續費,等于到黑市換匯,“金爺”這個小貿易公司老板無力承受。問計于朋友,朋友建議暫時緩一個月,政策應該會有調整。于是,“金爺”嘗試去說服客戶,客戶體諒到他的難處,匯來同等數額的美元,讓越南方面的商業銀行再付給自己,替他了結了信用證延期之困。
“天底下竟有如此生意,人家賣給他設備,還要自己付錢給自己”。“金爺”的一位朋友說。
一家建筑公司老板,在銀行同樣碰到了一道選擇題。6月初,他的工程剛剛到位20%的貸款,剩余的80%貨款,要么停止貸款,要么按照最新的21%的貸款利率執行——他無法接受銀行的條件,但也無力對抗處于強勢地位的銀行。銀行盡管違約,卻幾乎沒有可能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這位老板頓時陷入無米下鍋的窘境——因為,人員的工資、原材料的貨款都已迫在眉睫。
這位建筑公司老板的遭遇,在銀根緊縮的越南已是非常普遍的現象。企業界人士說,在工程比較集中的北寧省,停工的工程比比皆是。

企業所受到的擠壓,并不僅僅來自銀行,消費下降也令企業雪上加霜。河內一家摩托車企業不得不裁員40%,另一家企業則索性暫時停產。
不過,對在越南經營摩托車生意的力帆這樣資金較為雄厚的企業,高通脹卻未必全是壞事。之前,一二十家小貿易公司的低價競爭讓力帆——越南摩托車制造聯營公司總經理陳建宇很不爽。高通脹的來臨,卻讓這些對手在一個月內幾乎全部消失。
在人民幣與越南盾匯率為1:2300的時候,進口2000根2元人民幣/根的摩托車鏈條,總價4000元人民幣;售價為2.2元人民幣,收入4400元(1012萬越南盾),預計獲得400元人民幣利潤。但在高通脹時代,尤其是黑市匯率一度沖至1:2800的情況下,1012萬越南盾只值3614元人民幣,貿易公司連4000元的成本價都沒有撈回來,反而會凈賠376元。
在這種格局下,各個企業實際上處在“排隊等死”的長隊中,資金鏈不夠雄厚的企業先死,能夠強挺著活下來的企業,將等到市場份額擴大的“果實”。
民眾心態還算穩定
無論裁員,還是減產乃至停產,都是企業面對貸款利率走高、市場需求下降的應對之策。
河內紙業公司副總裁NGO ANH DUNO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加速資金流轉也是事后一種有效的應對之道。
進入6月,河內紙業公司幾乎停止了在銀行層面的貸款,轉而要求買方將付款期限由原先的30天分期付款提前至15天。
相對于事后的應對,陳建宇更看重事先的預防,包括一些政策風險。
越南政府的朋友和越南僑民提供的信息,幫助他提前作出了判斷:鋼材、水泥等大宗商品價格會在6、7月份猛漲,銀行外幣“雙價”(官方牌價與黑市牌價)格局有望在6月底結束。于是,他一方面堅持不按黑市牌價付款,一方面提前幾個月低價儲備了足夠支撐6、7月份的鋼材——對于摩托車行業,這無疑是救命稻草。
越南外交部一位高級官員告訴本刊,越南僑民在這個2007年GDP只有720億美元的國家起著重要作用,僑匯在相當程度上支撐著國家的經濟發展,也是熱錢的
重要來源。
相對于年輕企業,有豐富憂患經歷的越南民眾對高通脹更有著一整套的經驗。
上世紀40年代—80年代,越南先后與日本、法國、美國、中國發生戰爭,高通脹在當時是常態。1987年的那次,通脹率甚至高達700%。領到工資,獲取外快,第一時間換成美元和黃金進行保值,花費時再去金店換回越南盾消費,已是越南百姓的日常生活。
在一家鋼鐵公司做秘書工作的越南姑娘阿惠月工資只有150萬越南盾,繼而只有謀求第二職業一途,好在越南政府一直對此進行鼓勵(多年戰爭導致政府無力承受更重的負擔,因此鼓勵民眾開辟其他的收入渠道)。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她在6月中旬將手中積攢的美元以1:18000的匯率賣出,小規模獲利。誰知第2天匯率就變成1: 19000,令她后悔不迭。在她看來,金融動蕩之時,也是獲利最豐厚的時候。
盡管政府早在6月初就禁止了美元的賣出,但記者3度前往金店集中的河內36條老街之一的“銀街”,每次掏出越南盾要求兌換美元,都能找到肯“賣出美元”的金店——在越南金融活動中起著重要作用的金店,此時正在為投機制造條件。
越南社會科學院中國研究所副所長馮氏惠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此前七八年間越南民眾穩定的收入增長,是這次高通脹來臨時社會保持穩定的主要原因,“民眾普遍持有一種心態,大不了我的生活退回到2005年的水平,但還是要比1999年要好許多”。
入夜,河內的COFFEE STAR酒吧依舊火爆,在動感十足的音樂襯托下,阿龍端著一杯越南中原牌現磨咖啡對本刊說我股票賠了5000萬越南盾(相當于2萬人民幣),但并未影響我的生活,我還是和女友每天都要見面、吃飯、甚至看電影。
而建筑公司文員鄧秋莊也說,盡管需要父母貼補,但她并未縮減每月。100萬越南盾(相當與400元人民幣)的交際費用。
政策的起伏與投機熱浪
1986年實行“革新開放”以來,相對除了新加坡的其他東盟國家,越南國內政治穩定,獲得國際資本幾乎是一致的贊揚。尤其是新世紀以來,即使在勞動力成本同樣低廉的中國,投資越南也開始成為很多企業的選擇。
2006年年中,越南政改邁出實質性步伐中最為關鍵的一步,總書記、國家主席、總理3人分治并舉行差額選舉。到了年底,越南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一場資本的盛宴也開始逐步推向高潮。
河內紙業公司所屬的大型國企——越南工業集團也正是在加入WTO之后的2007年,就立即向政府遞交了開辦銀行的申請。當時的形勢是,股市和樓市乃至礦產價格一路飆升。不少獲批成立銀行進行融資的大型企業,迅速將戰線橫向鋪開,形成主業、股市、房市、礦產四位一體的格局。
“事實上,這一格局加劇了銀行業的呆賬壞賬風險,一旦多家銀行在股市、房市和礦業的投資失敗,金融危機就不是停留在紙張里的理論了”。中國社會科學院越南經濟問題專家潘金娥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據中國駐越南大使館經商處不完全統計,越南的商業銀行已經接近80家,比中國還多。
2007年下半年,快速發展經濟的熱情在各個領域爆發出來,僅以汽車領域為例。政府兩次下調進口汽車關稅,將關稅從7%先后降至60%和50%。越南經濟學家陳庭天承認,當時政府過于興奮,希望通過引入競爭者的方式(比如中國力帆汽車進入了越南市場),將汽車價格打壓下來。出乎越南政府預料的是,美資、德資和日資公司資金雄厚,堅持不降價的策略。與此同時,由于關稅驟降,高檔進口轎車大量融入河內和胡志明市,占用了大量外匯,成為2008年上半年.144億外貿逆差的重要成因。
今日的河內,上下班高峰期摩托車仍然如蝗蟲般聚集穿梭,而動輒幾十萬美元甚至上百萬美元的高檔汽車也開始大規模擠占本就狹窄的街道。迫于無奈,政府先是通過交管部門,對新增進口轎車上牌照速度予以延緩,繼而在6月直接將進口汽車關稅提高到83%。這也意味著美資、德資和日資汽車公司最終在這場博弈之中笑到了最后。
政策的大起大落,直接引發了社會的投機浪潮。在這場關稅大戰中,不少企業獲利已可用“巨大”來形容,而一些內部消息不夠快捷的企業,由于沒有選好步點,在關稅降至50%的情況下簽訂了相當數量的購車合同,等于將一臺1.83萬美元的進口轎車(1萬美元裸車價格+8300美元進口關稅),以1.5萬美元的簽約價格賣給消費者,每臺車凈虧3300美元。
除了政策大起大落,朝令夕改也讓市場無所適從。6月9日,越南總理阮晉勇剛剛宣稱要保持越南盾匯率穩定,次日央行就宣布越南盾貶值2%。已經在越南打拼了5年的陳建宇說,這種改變已是“家常便飯”。
加入WTO前后,越南交通運輸部門向總理府遞交報告,建議就鋪設河內——胡志明市高速鐵路展開立項。報告迅速獲批,決策層的批示是:爭取6年之內建成。一家受韓國政府150萬美元援助的韓國企業就此展開調研,結論是:2030年之后可以考慮興建高速鐵路的問題。
2008年2月,美國哈佛大學代表團訪問越南期間,也當面向總理阮晉勇提出建議,緩建高速鐵路。
進入2008年,美元貶值加劇、次貸危機影響遍及全球,國際油價、糧價、鐵礦石、黃金價格不斷攀升,越南股市和房市則開始不斷下挫。5月28日,國際投行摩根士坦利關于越南金融危機的報告引起全球關注。
迫于壓力,越南政府終于在6月20日提前公布了令人失望而震驚的上半年的若干經濟數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