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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瑞士出版商梅爾莫提議定期給柯萊特送一束不同的花;作為交換,柯萊特要描寫繁花中的一種。于是1948年梅爾莫出版社推出的“花束”叢書中就有了一本別致的小集子:《花事》。“開到荼蘼花事了,似水流年一瓢無。”
擊中我的不是柯萊特的傳奇種種,寫《花事》(1947)的時候她已經老了,關節炎開始慢慢折磨這只自由乖戾的“老貓”。更多的時候,她蜷在椅子上,蓬著頭發,猞猁般的眼睛和嘴角若有若無的嘲諷,一不留神掃射過來,是任由光陰錯轉也遮掩不住的鋒芒,懷疑又不容置疑。
1873年1月28日,茜多妮·加布里埃爾·柯萊特出生在法國外省勃艮第的一個小山村,20歲那年,她嫁給作家亨利·戈蒂埃·維拉爾(筆名維里),并隨他來到巴黎。年輕而無聊的日子,她開始和文字捉起迷藏,在練習本上描繪童年瑣事和自己舊時身影。丈夫很快意識到了妻子的寫作天賦,他為自己是這一富礦的主人而喜不自勝。1900年,《克洛蒂娜在學校》出版,署名“維里”。被丈夫冒名、剽竊、侵吞所有著作權,柯萊特形同被工頭逼迫的礦工,在記憶和想象中沒日沒夜地挖掘。《克洛蒂娜》系列長期署著維里的名字,柯萊特自己也幫著隱瞞,全巴黎都心知肚明,但她就是閉口不談。1906年夫妻分居,1907年維里賣掉了《克洛蒂娜》系列四部作品的全部版權。走出控制的道路漫長而艱難,緘默和忍耐不是因為“激情退卻”,而是因為“人必生活著”的危機感和焦慮。柯萊特選擇了離婚。
當弦繃得太緊,斷是痛,也是解脫。“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要演啞劇,甚至喜劇。要是內衣妨礙我的動作,顯不出我的身段,我可以光著身子跳舞……我要鐘愛那個愛我的人,把我在世上擁有的一切都給他:我不容分享的身體,我溫柔的心,我的自由!我要……我要!……”
巴黎、紅磨坊、兩次世界大戰間歇的瘋狂和迷醉,“流浪女伶”和“歌舞場的內幕”。管風琴尖銳的伴奏聲中,柯萊特在紅磨坊的舞臺上跟米茜(德·莫爾尼侯爵夫人)情意綿綿的熱吻,肆無忌憚的暴露和出位,驚動了風化警察前來封門禁演。
情人,無數的情人,男的,女的,尤其是年輕的。甚至是前夫年僅十六歲的兒子,是她對他進行了情感教育和性啟蒙。柯萊特說“我不在乎!”她不在乎蜚短流長,她只在乎有足夠的經濟來源可以保障她想要的生活。她很快就成為法亞爾出版社按銷售量抽取最高版稅的作家。當出版社說安德烈·紀德要求的稿費才只是她的四分之一的時候,她針尖麥芒地反駁:“這是安德烈·紀德不對。名作家尚且如此,別人還能指望拿多少,不是明擺著要餓肚子嗎?”柯萊特不要餓肚,她要享受,享受存在的華美,甚或荒唐。
1944年,柯萊特當選龔古爾文學獎的評委,成為法國文學史上第一個享有如此殊榮的女作家。有評論說她的寫作“自始至終,無一敗筆、無一贅語、無一俗套”,稱她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散文作家”。1953年,柯萊特八十大壽,各種榮譽紛至沓來:《文學費加羅》出了柯萊特專號,巴黎市授予她金質獎章,法國政府授予她榮譽勛位……1954年柯萊特與世長辭,教會拒絕為她舉行宗教葬禮,因為她離過婚(兩次),在“紅磨坊”當過歌舞女伶,生活放蕩不羈。但法國政府為她舉行了國葬,皇宮的庭院里堆滿了鮮花……
不是的,擊中我的不是這些,是細節。
清晨,鐵線蓮葉上盛著的一滴凝露;正午,梔子花開前幽香未展的那抹淡綠;傍晚,縞裳夜蛾張開灰色的翅膀,舒展開它黑色或藍月色、覆盆子紅繰邊的由淺入深的夜宴裙裾……
是樸素的日子翩躚的詩意,忽然萌生出芭蕾舞迎風展翅式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