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鑫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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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販,在路旁拾了一枚硬幣,發(fā)現(xiàn)它的正反都是同一個圖案,便將它保存了起來。一收藏錢幣的,知道了這件事,尋上門去執(zhí)意要看一看,那小販挨不過他,便讓他看了,卻發(fā)現(xiàn)只是一枚普通的硬幣,與正常的沒有什么兩樣。
一女子,與一男子同租一閣樓的兩間陋房居住,女子終日聽見男子的腳步早晚兩次從自己的房門口走過,然后走進(jìn)自己的房間,寬衣弄簫鋪床睡覺。日子久了,女子愛上了那男子,終于壯著膽子去房主那里打聽該男子的身世,沒料那房主說,閣樓上住的只有你小姐一人,根本沒有什么男子。女子打死不相信,房主便陪她上樓,打開隔壁那間空房,果真無人住過,只堆放著一些雜物。
看過博爾赫斯小說的,沒有一個不驚嘆他小說中那些如夢如幻的超現(xiàn)實(shí)主義場景和細(xì)節(jié)。其實(shí),對于一個紹興人,這在我小時候聽到的遠(yuǎn)要比他的來得更富神秘更離奇,也更具東方意味。為省筆墨,只說一個特別奇的:那是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晚上,時已過三更,某人從鄰鎮(zhèn)打牌回家,他沿田塍走過桑林走過塘,走進(jìn)鎮(zhèn)子。鎮(zhèn)子里是石板路,一條窄巷,兩邊高墻。他走入小巷,見前面有三人提著燈籠過來。他嘴里哼著紹興大戲,心里想,大概是巡夜的來了,也大概是某大戶人家有急事外出。看那燈籠越走越近,他索性靠著墻壁解起手來,一邊小解一邊身子往墻邊靠,以便讓那三人過去。待他小便至一半,那三人已從背后過去,他回頭一看,只見過去的分明是三只燈籠,漂在空中,根本沒有人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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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喜歡神秘主義,并不在于它的離奇和神秘,而是覺得這東西似乎最能表達(dá)一言難盡的東西。人生如夢,人生的一切果真是夢嗎?單從昨天所食之甘味,今天不但不知去向,甚至連感受都無從說起這一點(diǎn),我看是真的。況且夢中食物也是有滋有味的,只是醒來蕩然無存而已。拾幣者,明明拾得一異幣,卻又恍惚間面目全非,這不是夢又是什么!梭羅說:“我認(rèn)為人生的目標(biāo)是歸榮耀于神,并永遠(yuǎn)從神那里得到喜悅”。梭羅說的神是什么?從神那里得到的喜悅又是什么?那女子是否從神那里得到了喜悅?先是那位男子存在的喜悅,后是那位男子消失的喜悅,我們所有認(rèn)為存在的東西不都像那位女子經(jīng)歷的那樣最后都在消失嗎?我們?yōu)橹畡忧榈哪橙四澄铮且彩且粓稣`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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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在幫助我們的時候,大概是出于無奈,也大概是出于一種操作上的失誤,有時會留下一些蛛絲馬跡。這些類似于暗示性的東西,只有優(yōu)秀的人才能察覺到,神不能讓人察覺得太多,否則這世界會變。神覺得,要么干得再干凈利索一點(diǎn),要么將那些察覺得太多的人收去。神選擇了后者,尼采被收去了(再慢一步他準(zhǔn)會將神的底給捅了),凡·高被收去了,先是耳朵,再是腦子,然后再是性命。
世界上大概只有一人能窺見葵花要脫離神的不安分的靈魂,凡·高將它畫了出來。其實(shí)凡·高看到的葵花有一大群,在萊茵河和塞納河的兩岸,大片大片的地上都種著這樣的葵花。我們姑且將神操作時留下的蛛絲馬跡稱之為神秘主義的來源,凡·高是通過葵花的表情看到神秘主義的企圖的,法律學(xué)上被稱之為間接證據(jù)。那位打牌回家的男子算是目睹神的世界的真實(shí)形態(tài)了,神沒有將他收去,因?yàn)樯窳纤麩o論怎樣也講不清楚這件事。那位憂傷的女子后來在院子的海棠上看到了自己的淚,一滴很清的淚,滾動在一張肥厚的葉子上。這滴淚經(jīng)日曬沒有蒸發(fā),她在淚里看到了一位男子,清癯消瘦,那位男子是她的父親,當(dāng)時天各一方難以相見。
離奇的事原是人自己感受出來的,是因?yàn)槿俗陨眢w內(nèi)自有感受不明事物的需要和功能,有了這功能,世界萬物無不神秘,正如釋普濟(jì)所說:“你的萬物是你的事,我的萬物是我的事,與你有何相干。”周作人先生說:“西人從一根河中央折斷的蘆葦上,看到了宇宙的變遷和力量。”而他的兄長則說:“鬼神原本是沒有的,世上不平的事多了,冤魂也就多了,冤魂多了,人心豈能安否?”那位女子凄婉,結(jié)局自然心碎;那位男子無畏又放肆,愣是將那半泡尿又解完了,可見也并不太放在心上,結(jié)局自然會開朗些。
神秘主義是一個夢,夢是人人要做的。夢又是神秘主義的巢,把人的有限空間延伸到一個無邊無沿的非知性空間去。在那里,我們會看到海棠的葉子,落英的街道,整座城所有的房子門上都釘著木條。幾乎所有的夢都帶著憂傷,也唯獨(dú)憂傷的夢才能消解白日的亢奮和繁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