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著意地尋找,它就掛在電焊修理鋪的墻上,日常的生活還需要它精打細算,盡管它已有半個多世紀的歲數了。
我從墻上把它拿下來,停止它整日工作的命運。
蹲在地上準備氧焊一只汽車水箱的父親不解地看著我。我揚了揚手中的算盤,先用計算器吧,以后換把新的。我和父親的語言交流很少,我和他是兩條互不影響,也不會扭結在一起的路。父親沒有吭聲,低下頭干活。
書架從此多了一把算盤。我讓算盤徹底休息下來,算盤慢慢有了從容的氣質。
可是,算盤飽經滄桑的軀干,貧寒的底色卻是誰也無法磨滅。祖輩的手,準確的說是祖父的手,在一九五五年的二月九日注定了算盤今世的使命。它來到我們卑微的農戶,盤算的不是社里牲畜、農具、土地這些大宗賬目,家里的針頭線腦、旱煙洋火等一些微不足道的物件是它運行與關注的全部……因此這一天我的祖父王思俊拿起刀子在算盤的豎梁上飛舞轉動,祖父要給算盤留下一種紀念。
于無聲處聽驚雷,新中國的農村正在進行一場史無前例的變革——從初級合作社到高級合作社,農民私有的生產資料及生產方式等等都要從頭到腳成為全新的農業生產合作化模式。這場挾裹著風潮與泥沙的運動讓部分具有豐足牛馬、農具、土地的農民暗暗叫苦,但一窮二白的祖父熱情高漲地迎接著合作化的到來。因為祖父沒有土地基礎,沒有生產資料,更沒有廣泛的社會基礎,能夠加入到集體合作的生產當中當然求之不得。
在焦莊村祖父身單力薄,但這總比餓死在河南孟津強,老家的災荒致使農民像蝗蟲一樣飛入關中腹地。要離別了,老家的村口沒有讓人手撫摸的老槐樹,祖父和祖母一步一回首,背井離鄉的淚水在眼窩里打轉:白發亂舞的俺爹俺娘,何時再相見……一挑擔子壓在祖父的肩頭,走吧,走啊,到陜西過活呀。筐里的大伯虎頭虎腦,嘴里噙著爺爺奶奶塞給的糖塊,風塵吹皴了他稚嫩的臉蛋。
入陜苦熬了幾年,家里的光景漸漸好轉起來,一九五五年的春節萬象更新,好日子仿佛就要拉開序幕了。二月九日的冬夜,油燈給屋里涂上了一層橘黃色的暖意。祖父撥弄著飽滿清脆的算珠,九十一顆珠子鑒光油滑,九九歸一,圓圓滿滿。生活的零碎用度、枝末細節都要在這長方形的木框里籌算,珠子間的響擊碰撞將會叩開寬展生活的門扉。
祖父陶醉在日子的藍圖勾畫中,手起刀落,心底的希望與期許刻注成一只張開雙翼躍騰的鴿子。鴿子似乎銜走了祖父的希望和夢想,直上藍天高飛了。沉浸在理想家園里的祖父接著在算盤上刻下“王思俊五五年二九于陜西”的字樣,一場虔誠的紀念儀式這才算完全結束。字如其人,祖父的字規整俊逸。這是一個真實的能觸摸到祖父心靈褶皺的物證,它不是相片那樣的“祖父”證明,它是祖父遺存在世間一道有溫度、有性情的情感留痕。還有一件這樣的實物,老屋后院那塊廢棄的黑矮木門,門的背面被祖父用毛筆題寫著“關門衛生”四個大字。
祖輩的歷史到我這一代綰成了一個逗號,許多人物和身影消失在曾經的歲月里,或許我永遠無法知道他們來龍去脈的歷史。上溯三代的家族脈絡可能也沒有人能告訴我一個完整。可我相信,祖先們一定隱匿在星空的某一個位置時刻觀照著這些后人,庇佑著子孫。祖先是子孫的根基,子孫又是祖先存在意義的證明。現在我在寫這些文字的時候,祖先們可能會互相欣慰地對視一下,對我投以贊許的目光。但愿。
來到焦莊,祖父缺乏土地,迫于生計他做起了筆墨紙硯等文具生意。一般在中小學設攤賣貨,有時也要跟集,先是用一輛獨輪車推著,后來有了自行車,祖父省力不少。風雨霜雪,夏長冬短,祖父行走在渭北的鄉村,用寬博的胸膛呵護著他的兒兒女女。祖父默默吞飲著一個外來戶在村子里所遭受的冷遇與白眼。負重的生活已經讓他像一只陀螺在飛速轉動,哪有暇顧得上這些所謂的尊嚴與平等。好好養活一家六口,祖父和祖母游離在城與鄉的邊沿,在生活的夾縫中拼力攀援。
每次到永豐坡,祖父的心都很怯。那道坡人空著手走上去都感覺吃力,更何況要將滿滿當當一車子貨推上去。祖父使勁全身氣力把車子推上了坡頂。祖父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腔子里呼哧呼哧“燃燒”半天才消停下來。被嚴重的哮喘病折磨的祖父后來賣不成貨了,他想繼續透支生命為這個家撐起一片天,可老天不允許他這樣干。祖父為這個家蓋好了三間新廈房,幾年后,他喘著離開了這個世界,時年五十五歲。下葬那天,父親從貴州趕回來,他一頭撲在祖父靈前——“爹啊……”,父親瘋了似的在地上亂滾,人們拖也拖不起來。
三年后當我再一次看到父親弟兄仨和姑姑跪倒在祖父的靈前大放悲聲、呼喊“爹”的時候,我呆若木雞地跪在一旁,心里想的是:他們怎么把爺爺喊成“爹”,應該叫“爸”才對啊。那一年我五歲。
……
久遠歲月的塵灰深深嵌抹在老算盤的角角落落,這種煙火的顏色是它應有的本色。凝視它,祖輩的生活史、奮斗史被揭開了一角,我無法掌握歷史洞藏的絲絲縷縷的細節,卻感受到老去的時光帶給我溫暖的感動,是追憶,是念想,更多的是對自己身體不能背叛的血統的正視。
我輕輕撥了一下算珠,“咔噠”一聲,時間深處的足音如約而至。老算盤,你等了我這么久,就是為了今天的心靈之約嗎?展翅飛了五十多年的信使終于在一片塵埃中落定了。油燈下放飛的希望是一種生命輪回的約定嗎?如果是,我將予以靈魂履行。
我來了。老算盤困倦地睡去,沒有回答我的話。我走出家門去找父親,要對他說說老算盤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