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離去已經數月,常想對你說點什么,卻又無言。大悲無淚,大慟無聲。只想讓時光漸漸將它們釀成溫暖的感傷,惆悵的懷想,釀成一支美麗的歌。
記得有一次,幾個漂亮聰慧、事業有成的中年女性,不知怎么就說起韶華易逝,容顏難留,和那些水靈靈嫩生生的小女生們在一起的時候,常有一種窘迫的感覺。我說,其實不同時期的女人,有不同的美麗,有過生活閱歷之后,既有當初豆蔻年華的印記,又有歲月歷練的風采。女人之美,不全在那些物理指標呢。便說到她們都很熟悉的你,開過幾次刀,從上到下,刀疤像拉鏈一樣,差不多貫通整個身軀,還有歲月、疾病、治療留下的種種遺跡,但我從來沒有在意這些。
她們說,你這已經屬于親情了,愛情還應該有男女之心。也就是現在很時髦的說法,性感。
我說,性感在形,更在心。青春在于歲月,更在于境界。女人之美,當然離不開性感,性感僅僅在于臉蛋、腰肢和肌膚嗎?性感是女人心里有的東西。心里沒有,再青春,再嬌艷,也就像古圣賢說的:“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相關?”
這是一個與你一起共度過數十年生命歲月的身子,你眼見了她在時光中所有的變遷。在她那里,你也可以看見自己,看見兩個人共同的日子。
我們可以惜愛一束枯萎的花,可以欣賞一株蒼老的樹,為什么不會去欣賞一個被歲月磨礪得更加豐富的女人呢?
她們說,作為男人,你說說這些話當然很輕易的。
這話有些蒼涼。我知道,這常常是一些活生生的現實。但是如此看女人,也是男人的不幸。就像你只能享受花兒盛開那短短的一瞬。花兒你可以狠狠心立時換掉,對于一個與你耳鬢廝磨相濡以沫的人,便是有能力常換,心里總有負累的。況且,你換得的,又會很快凋謝。當你能夠看出她不被歲月掐斷的美,也就是你的福分了。反過來,你自己又何嘗不是在一日日凋落呢?以此標準,終有一日,在那些盛開的鮮花眼里,你也會成為一株棄之如柴的老樹兜子呢。
真正的美,是在愛意的關注之中。只有愛意的眼光,才能看見真正的美。
在你生病后留下的數千張照片中,你總在笑,溫柔的,嬌嗔的,調皮的,肆無忌憚的。
有一次,你卻哭了。
數月來連續的靜脈注射,你兩只手的血管都脆了,經常打漏,也越來越疼。后來只得給你在鎖骨下做了穿刺,安了一個接頭,每次只需像消防水龍頭一樣,擰上輸液管就可以了。便捷又安全,還把兩只手給解放了出來。但從此就不能洗澡了。醫院的衛生間都是淋浴,接頭處不能見水,只能像舊時婦女那樣用盆打水擦洗。你那時身體愈來愈弱,不能感冒,每次只好匆匆行事。一段時間之后,皮膚都干燥了。你說,真想痛痛快快泡個澡。我說,我要給你安一個浴缸!四方打聽,終于買來了一只浴缸大小的橢圓形塑料盆,接滿水,讓熱氣把室內的溫度升起來,你躺進去,酣暢淋漓地沐浴于溫熱的水中。我用干毛巾護住接頭,一處一處輕輕給你擦洗。突然,你嚶嚶啜泣了,越哭越厲害。這是你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為自己流淚。
洗完后,我用了幾乎整整一瓶護膚霜給你全身上下輕輕涂抹了一遍,肌膚立時就滋潤鮮亮起來。
51年的生命。30年的相識。26年的夫妻。像一株自己種下的花兒,眼見了一個女人一生的美。這種美,只有種花人自己才真正看見的。
許多人都說你漂亮。如果按現在時髦美女的標準,我想你并不在其列,特別是年歲見長,又重病在身之后。但于我來說,確實是有一種疼愛不夠的美麗,哪怕凋萎,我也看得見其中綿延不絕的風韻。就像家里那幾束早已老去的山菊花和勿忘我。
在醫院最后的幾個月中,許多個清晨和夜晚,我們散步,你拉著我的手,或挽著我的胳膊,倚在我的肩頭,細聲說一些閑話,說一些笑話,說著我們一路上見到的事物,清晨的小鳥和花,夜里出來遛彎撒歡的狗和鬼鬼祟祟的貓,哼唱起一首突然想到的歌……似乎那個切切實實等在前方的黑色陷阱從來就不曾存在。有時候你會突然疼痛起來,蹲下去,稍好一些,我們繼續前行,或返回病房。我們都知道,我們在人世間的共同生活,已經到了尾聲,我們要濃烈又樸素地享受這最后的每分每秒。
兒子來了。我們在病房為這個刻骨銘心的日子舉杯。然后兒子給我們拍下了我們最后的合影。你從病床上爬起來,依偎在我肩頭,你已經很衰竭,但那種笑容依然是純凈的,那種眼神依然是初戀的,那種對于生活的熱情與愛,依然是一種青春少女的。
那天深夜,兒子走后,你細細地、平靜地對我說了關于后事的安排:
只要我和兒子送你,不要驚動任何人,不要任何儀式,平時穿什么,走的時候就穿什么。帶上你生孩子時,媽媽給做的嬰兒鞋、嬰兒帽,還有六月去北京時在中央電視塔上——你在藍天下,大風中,像小鳥般展翅欲飛的照片……(你離去后,我回家去取你要的東西,發現你早已將它們包裝好,放在你床頭柜的抽屜里。)
我對你說,人生就像一部連續劇,有人50集,有人100集。如果50集精彩而濃烈,是要比那寡淡如水的100集更值。我說,你會活在我們共同的生活里,活在我的文字中,活在朋友們的記憶中。
你說,這些你都知道。你對自己這一生很滿足。只是不舍。
這一夜過后,你進入深度昏迷,寧靜地等待著去到另一個世界。
你終于走了。在眷戀和幸福中走了,平靜超然地走了。我給你擦洗,我給你化妝,我按你的要求給你穿上在最后的日子里你常穿的那一套普普通通的衣物—— 一件紅夾克,一條深棕褲,一雙運動鞋……我和你一起護衛了你最后的尊嚴與美。
那大半件沒有完工的毛衣,還靜靜放在病床邊的旅行箱上。毛衣是那種紅黑相間的變色毛線,織出來的花色是你無法預想的,有一種神秘感。那毛線也是你親自去挑的。
一個冬天——我們故事的刻骨銘心處,總是在冬天。我終于將你帶回家了,帶回到我們的臥室。那些鮮花們、老花們與我一起陪著你。還有那些你視若己出的貓狗們。你生命與靈魂,都已溶在這個環境之中。從現在開始,我們以另一種不變的蒼老同處。
愛,是一個純凈又神圣的字眼,多年來,它已經被政治矯情和商業濫情糟蹋夠了。我們很久不說它了,代之以一些更加樸素的詞兒。有時候,早上醒來,發現你就坐在床邊盯著我看,見我睜開眼,忍不住笑了,說:“我怎么就這么喜歡你?我怎么就喜歡不夠呀?”有時候,你也會得意又自嘲地說:“我怎么就長不大啊?都老太婆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如你這樣一生一世永不止息狂放熱烈又癡迷無忌的愛。我們讀到的所有的愛情故事,都只到洞房花燭夜喜結良緣時為止。
二十年前,我在一首給你的詩《我和你》中也寫到:“你說我/從未說過那三個字/我知道/你其實喜歡我這個脾氣……”
現在,我終于對你說,想愛你一生,一直到老,但是你沒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