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否，那葉穿越歷史云濤的蓬舟？

九百年來，你的容顏沒有變，依舊那般端莊，那般清瘦，還有點兒蒼白。

九百年來，你的嗓音沒有變，完好地保持著自己的“女性音色”，充分表達自己內心世界最為隱秘和異常單純的事物。而同樣的事物，發生在狹窄的閨閣，與發生在廣闊的空間相比，其能量只會有增無減。

一

少女時代，芳華乍吐，似乎每一天都是節日。我仿佛看見你“蹴罷秋千”，薄汗濕透了羅衣；猛見有客人進屋，慌忙中顧不得找鞋，穿著襪子含羞溜走；卻又“倚門回首”，好奇地偷看客人，還裝成在嗅青梅的樣子。

藕花的氣息，菊花的氣息，梅花的氣息，桂花的氣息……使你的作品像一座散發香氣的花園。

而你自己，也仿佛受到花香的熏染，帶著幾分慵倦，但依然高貴，典雅，好勝；既含情脈脈，又落落大方。

是你的故鄉明水，滋潤了你九百年不老的容貌，滋潤了你九百年不變的嗓音。

你用一首名叫《如夢令》的詞，定格了故鄉，也定格了自己的少女時代：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二

另一首《如夢令》，卻是寫于你與太學生趙明誠結婚之后：“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婚后恩愛，奈離多會少，天真未鑿的侍女呵，你怎么猜得透主人暗惜春光的心曲呢？

是呵，黃昏疏雨，已經打濕了少女的秋千。“紅藕”已經“香殘”，你“輕解羅裳，獨上蘭舟”，慨嘆著：“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也不僅僅是“一種相思，兩處閑愁”。你的父親李格非“出東坡之門”，同蘇門四學士的晁補之、張耒有通家之誼，因而名列元祐黨籍，刻于碑上。你向身居相位的公公趙挺之（也就是迫害過黃庭堅的那位權臣）上詩救父，卻遭公公冷遇。“炙手可熱心可寒”，“何況人間父子情”！這些殘句，沒有你慣常的水的柔婉，而呈現了火的剛烈。

當然，明誠不同于父親。陳師道在給黃庭堅的信中說明誠“頗好文義，每遇蘇、黃文詩，雖半簡數字必錄藏，以此失好于父”。

幾度浮沉，趙挺之又敗于蔡京之手，罪名竟是“力庇元祐奸黨”，不久去世。你反而脫離樊籠，隨明誠回到青州故第。“屏居鄉里”的十年，留下你一生最為美好的記憶。你“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室無涂金刺繡之具”，只是與丈夫搜集文物，校勘古書，潛心金石研究，閑時還烹茶賽詩，“意會心謀，目往神授，樂在聲色犬馬之上”。

奈何明誠再度出仕，打破了你“甘心老是鄉”的夢想。哀婉的調子又伴水而流：“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煙鎖秦樓”；“唯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三

更大的災難驀然降臨。金人攻陷汴京，擄趙佶父子北去，北宋滅亡。你在青州的十余屋藏書，悉為灰燼。兵荒馬亂中，夫婦倆離開建康，準備“卜居贛水上”，覓得一方凈土。舟至池陽（貴池），圣旨又下，令明誠回建康“過闕上殿”，再去湖州當知府。

你憑著女性的直覺，寫下不祥的預感：“牽牛織女，莫是離中，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不僅是往常的“離情別恨難窮”而且“正人間天上愁濃。云階月地，關鎖千重。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

果真，丈夫“途中奔馳，冒大暑，感疾”，病倒在皇帝所在的行宮。

你心急如焚，解舟東下，“一日夜行三百里”，到見面時，丈夫已病入膏肓，危在旦夕。

你不相信呵！這就從池陽出發時，那“葛衣岸，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的明誠嗎？

為什么成婚以來，巨大的幸福總是伴隨著唯恐失去這種幸福的同樣巨大的恐懼？丈夫的每一次出仕，對你都是一種折磨，一種戕害；而當下，卻是永無相逢之日的訣別！

無論是悲是喜，對我的聲音

一顆心再也不會應答

一切都已結束……我的歌聲傳入

空蕩的夜晚，那兒不再有你

——阿赫瑪托娃

四

當局者迷。知否知否，近九百年后，美國有一位名叫歐文的教授，在他的漢學論文集《追憶》中，認為趙明誠將家中藏品的價值，置于你之上，是一種價值秩序的顛倒，是人生的缺欠。

我還應該添上一句：趙明誠一生，如此熱衷于出仕，也是對你們感情生活的某種漠視。

仿佛一種宿命，你注定要償還丈夫生前的“債務”。

明誠病歿前，曾有一個名叫張飛卿的學士，攜一玉壺來訪。其實那并非真玉，而是珉（玉石）制品。不料竟因此有了謠傳，說他們有“玉壺頒金”（將玉壺贈送金人）之舉，并風聞有司將要議罪，事涉通敵之嫌，你大為惶怖，“盡將家中所有的銅器等物，欲赴外廷（朝廷）投進”，以此替丈夫辯誣。

但趙構為避金兵，早已向東南逃竄，這也是你追趕的路線、流亡的路線：杭州、越州（紹興）、明州（寧波）、臺州、剡縣、黃巖……一直到章安（今黃巖、臨海一帶）才趕上御舟，然后隨御舟至溫州，回越州……

謗止議息，你早已身心交瘁。三個多月，以一個弱不禁風的單身女子，跋涉近三千里，所攜器物墨寶，一路流失，“十去其七八”。

我相信，這段流亡的日子，像刀刻斧鑿一樣，銘記在你心頭：官軍的掠奪、群氓的欺詐、沿途的風濤、無告的奇冤……三個月就像三個世紀那么漫長，你渴盼身心的雙重安寧！只有通過自我解嘲，你才能稍微緩過一口氣來：“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也？抑亦死者有知，猶斤斤愛惜，不肯留在人間也？何得之艱而失之易也？”

從這段自嘲，看出歐文的見解，大致不差。

五

返居杭州，你驚魂甫定，夢寐稍安，不料禍仍不止，“債”仍未清。一個名叫張汝舟（又字飛卿，可能就是那個張飛卿學士）的騙子，也像一塊冒充玉器的珉石，對病體支離的你，孤苦伶仃的你，殷勤通問。你才高八斗，卻不諳世故，“信彼如簧之說，惑茲似錦之言”，經對方一再遣媒說合，你，答應了這樁婚事。

九州生鐵鑄大錯！你終于發現，張汝舟不是慕你的才貌，而是貪你的財產。一旦錢財到手，便面目猙獰，對你肆意侵凌，“日加毆擊”。

你曾是那樣的多情，那樣的善良，擔心著海棠的“綠肥紅瘦”，牽掛著細雨微風中“欲謝”的梨花，心疼地撫摸梅花的“殘蕊”。其實，這也是珍惜自己的一顆芳心呵。當沉重的拳頭砸向你一息尚存的胸口，你把自己珍惜的芳心變成了石頭，你要倚重自己剛烈的一面，學會重新生存！

現在，你的力量，恰恰在于能夠正視和承受不幸，而不是回避。

你，告發了那個惡棍，告他“妄增舉數入官”。

宋代科舉中有特奏名一項，即舉子累試不中，到了一定年齡和次數，可以不經解試、省試，直接參加殿試，而殿試不管合格與否，都賜予及第、出身，授予官職。“舉數”指參加省試、殿試的次數，張汝舟當是妄增舉數，蒙混到了一官半職。

你打贏了官司，張汝舟被繩之以法，“柳州編管”，你得到了精神的解脫，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這不僅是指你的“桑榆晚節”屈配“駔儈下才”，也不僅是指你“抵雀捐金”（用金彈擊雀），“將頭碎璧”（引藺相如事）。按宋律，妻子狀告丈夫，縱使情節屬實，也得判刑兩年，幸好你有個親戚綦崈禮，與明誠家是遠親，正任翰林學士。在他的援救下，你改判系獄九日。

為了這九日，隔著九百年的時空，我向綦公致敬。不管他如何受趙構寵信，也不管他有其他什么行跡，至少，在這件事上，他以同情的熱淚，溶化了包裹一位弱女子周身的冰枷，使她重獲自由。

六

代價還在繼續付出，比起上次三千里路云和月，也許，這次的創傷更難愈合。內心的悔、外界的謗，注定要伴你終身。乃至你身后，還有不少好心的學者，為你的改嫁一事“辯誣”。想你在九天之上，也是魂夢頻驚的。

你繼續走你的路，每走一步都帶來劇痛。元宵燈節，酒朋詩侶來邀，你只有謝絕。你回憶中州往事，鰲山結彩，傾城出游，人家女兒，“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更添一層國難家破之慨。“如今憔悴，風鬟霧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十五年前花月底，相從曾賦賞花詩。今看花月渾相似，安得情懷似昔時。”（《偶成》）對亡夫的思念，在詞里，更是斷腸。你剛剛自許：“世人作梅詞，下筆便俗；予試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寫著寫著，卻冒出這樣驚心的結尾：“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即便暫得安頓，那也是經歷了喧囂與騷動后的“疲憊的寧靜”：“春殘何事苦思鄉，病里梳頭恨發長。梁燕語多終日在，薔薇風細一簾香。”往日對鏡梳理的又黑又柔的嫵媚，如今怕也添了如許憔悴？心靈的園榭日漸荒蕪。

再次避難，途經子陵灘，你只能沉吟：“巨艦只緣因利往，扁舟亦是為名來。往來有愧先生德，特地通宵過釣臺。”化用前人“羞見先生面，黃昏過釣臺”詩意，帶有一種嚴峻的自審，一種深沉的痛感。

到了金華，你終于喊出：“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從溪亭“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的輕舟，駛入了“載不動許多愁”的晚年。

七

酒是水的變形，愛水的女子，也是豪飲的詞人，你的生命之舟，是一葉醉舟。

“溪亭日暮”，你“沉醉不知歸路”；“雨疏風驟”，你“濃睡不消殘酒”；你也會“把酒黃昏”，吟出千古名句：“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險韻詩成，扶頭酒醒”，你的詩詞，多半為酒所催生，又深探創作三昧：“詩情如夜鵲，三繞未能安。”“酒意詩情誰與共？”（《蝶戀花》）這是你恒久的遺憾。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即便避難建康，你也有“每值天大雪，即頂笠披蓑，循城遠覽以尋詩”的豪興；即便相思正苦，你也有“日高煙斂，更看今日晴未”的企盼；甚至到了晚年，歷盡了亡夫之痛、饋璧之誣、改嫁之辱……你仍有“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的暗思。

你是那樣地熱愛生活，生活卻對你如此不公，于是，只有借酒澆愁，以酒佐興：“不如隨分尊前醉，莫負東籬菊蕊黃”，“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

“一江春浪醉醒中。”（《浪淘沙》）晚年的你，卻再也承受不了命運帶給你的巨創深痛，“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如果我讀一本書，而這本書能使我渾身發冷，什么火也無法使我暖和起來，我知道那便是詩。”（美國女詩人狄金森）

那滿地堆積的黃花，可是你飄零的記憶、破碎的夢境？

八

我一遍一遍地，誦你的詩詞，讀你的文集，瀏覽學人們對你的評價，漸漸地明白：你失去了愛情，失去了安寧，卻有苦澀的榮譽，是詩神拯救了你，喚醒了你，你以未曾泯滅的良知（當然還有才華），以極富個人色彩的方式，在自己的“瑤琴”上彈出了時代加諸自己的種種真實的感應。

你忠實地履行了自己的天職，這就夠了。

身負封建時代因襲的重壓，加之北宋二程理學盛行的束縛，南北宋交替的動亂年代的最強音，不是靠須眉，而是由你這樣的女性喊出：

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夏日絕句》

大氣磅礴，擲地有聲！是對只顧逃命茍安的南宋君臣的辛辣諷刺，而作為頻遭戰亂、輾轉流亡的無助弱質，則表達了維護一己尊嚴的真誠期待，自許自傲之氣，躍然欲出！

還有一首七絕：

千古風流八詠樓，江山留與后人愁。

水通南國三千里，氣壓江城十四州。

每一句都筆力千鈞，震爍古今。

明人毛晉說：“易安居士文妙，非止雄于一代才媛，直洗南渡諸儒腐氣，上返魏晉矣。”文學史家鄭振鐸給你崇高的評價：“李清照是宋代最偉大的一位女詩人，也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一位女詩人。”

你的“雙溪舴艋舟”，并未被重重憂愁壓沉；你的帆篷，也未被陣陣風浪擊碎。請看《漁家傲·記夢》：

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篷舟吹取三山去。

“驚起一灘鷗鷺”的少女之夢，“應是綠肥紅瘦”的少婦之夢，被這境界闊大的夢所代替。

海風卷揚發綹，水花飛濺雙頰，陶然欲醉的靈翼飛翔，暢然銷魂的精神遠游……

無論題材、氣魄，都是五代詞所無、北宋詞罕見的。在這一點上，你與東坡的豪放（或曰清曠）詞相通了。

一個脆弱的生命，一枝人世間獨有的花朵，靠著她的絮語，她的夢境，迎著死亡怒放。

透過云濤曉霧，我看見一片圣潔的“詩帆”，駛向初露的晨光，駛入不朽與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