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河邊，揣起那雙叫做“愛情”的鞋

琴　臺

低低的，壓抑的抽泣和糾纏中，一聲又一聲呼喊她的名字，“木漪”。一道劇烈的閃電突然劃破夜空，我驚駭?shù)乜匆娚砼阅菑埮で哪槪谴翰荩句舻拿妹谩?/p>

1

白色長廊，灰色屋頂，陰暗的四月下午。

綠漆斑駁的條椅上，春草整個人，好像一塊軟糖附在我的胳膊上。窗外的太陽那么大，她的兩只手卻冰一樣的冷。

隔壁的機器轟隆隆響過半個多小時，藏青大褂子里的中年男子，面無表情的在走廊盡頭喊：“木漪家屬過來一下。”

春草跌跌撞撞一下子從綠色的椅子上飛出去，就要跑到藏青男子面前時，忽然一個趔趄倒在地上。黑色絲襪掛出長長的絲，光滑的小腿處，一個殘缺的洞，驚慌失措的眼睛，無辜而又慌張地愣在那里。

在一排冷酷而又整齊的盒子跟前，我定下神來，挑最昂貴的紫檀木蓮花盒。付錢時，電話暴響，藍齊今天第十三次打電話過來。我想都沒想掏出電話直接關機，一直跟在身后的春草垂死的藤般吊在我的胳膊上，那個瞬間，我感覺自己突然落在了深水里，而春草，就是墜在身上的一塊巨石。

挑好盒子，藏青男子領我們到走廊盡頭，一個轉彎，同樣藏青的抽屜里，春草號啕著將沙礫礫的小塊骨頭和一兩塊還帶有溫度的頭骨放到紫檀木蓮花盒子里。

用盡全身力氣把春草和木漪抱出陰暗狹長的走廊。四月的陽光下，滿園子的月季在一夜之間盛開。

這個世界果然是一個新舊交替往生輪回的循環(huán)，園子里的花兒盛開，屋子里的花兒隕滅。就像愛情在此地泯滅，又在異地新生。

2

春草一路上將頭一直埋在木漪的盒子上，她的眼淚啪嗒啪嗒滴在我的手背上，涼涼的，讓人心里一陣陣驚悸的冰冷。

14樓的房間，打開，巨大的氣流從敞開的窗子里魚貫而入。黯然呆立在灌滿風的房間，那扇窗子，昨夜被木漪推開，一個魚躍，她從此和這個世界訣別。

紫檀木的骨灰盒就放在桌子上，春草在臥室的床上聲嘶力竭后昏昏入睡。點起一支煙，環(huán)視熟悉的房間。三年，這是我和這個房間的緣分期限。

三年前的木漪，穿藍色格子布長裙，長長的頭發(fā)瀑布一樣傾瀉在肩頭。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中間，她笑得好像一朵羞澀的睡蓮。握住她光滑手指的那一刻，我想起了徐志摩的詩：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恰似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新鮮愛，用力愛，花到荼蘼人事了。

三年后，木漪的蘇格蘭布裙已經(jīng)陳舊不堪，就像那張愛情的臉，消失了顏色和芬芳，徒留幻覺一場。我真的沒有再去愛上誰，只是厭倦，控制不住地厭倦。

從這個房間搬出去的時候，木漪惟一的親人春草，大學畢業(yè)剛剛來到這個城市。

我對木漪說，早晚我還會回到這里來。但是，真正的內心里，我知道歸期已無期。

而她，竟然以這樣的方式和我訣別。慢慢將紫檀木盒子攏到懷里來，細碎的骨骼摩擦聲，好像那些深夜的喃喃低語。我的厭倦，在驟然來臨的死亡面前頃刻土崩瓦解，化為一地齏粉。巨大的空虛撲面而來，忍不住俯下身來，痛哭失聲。

3

一雙溫柔的手，夢一樣滑過我的頭。

沉沉昏睡中，夜色已經(jīng)深濃。無邊的黑暗里，那只柔弱溫暖的手，好像一根稻草，令陷落在深水中的人，突然有了依靠和希望。

木漪，我喃喃呼喚她的名字。她沒有死，所有一切，不過是一個噩夢。

我又嗅到了她長發(fā)的清香，蘇格蘭布裙上滿是熟悉的氣味和回憶。擁抱失散了將近半年的身體，好像迷途的孩子看見燈光一樣，絕望的心里，又開始有了新的光亮。

木漪的吻依然那么溫暖，她的手指滑過我的臉龐、嘴唇和喉結，我沉醉在酥軟的幻覺中，將已經(jīng)破碎的愛情重新聚攏起來，與她共同分享。

低低的壓抑的抽泣和糾纏中，一聲又一聲呼喊她的名字，“木漪”。一道劇烈的閃電突然劃破夜空，我驚駭?shù)乜匆娚砼阅菑埮で哪槪谴翰荩句舻拿妹谩Ｒ粋€翻身從床上滾下來，床尾的桌子上，稀里嘩啦一陣響，一些東西砸下來，跳過凌亂的地板，我兔子一樣奔到客廳去。

一大杯冷水灌下去，豆大的雨點啪啪地砸在窗子上，紫檀木盒子在燈光下閃著幽暗的光芒。我不敢抬頭看臥室門前衣衫凌亂的春草，踅身雨中的街道，落荒而逃。

4

打開家門，藍齊正呆坐在客廳里。

張張嘴剛要說什么，忽然一陣天旋地轉，我徑直撲倒在她的腳邊。

再醒過來，已是三天之后。

心力交瘁，暴雨激淋，醫(yī)生說，修養(yǎng)一段時間就好了。

藍齊衣不解帶隨侍左右，我抬抬手，打發(fā)她走。她悲哀地拉著被子哭泣，我無力地扭過頭去，已經(jīng)傷了木漪，我不想再為自己背負另一份孽債。

是的，我不愛她，從來也沒有愛過她。但是她說，只要她愛就夠了。厭倦了愛情的我于是想，一個不要愛情的女人，也許可以是個安慰。

于是，放任她來做飯洗衣甚至偶爾留宿。木漪苦苦糾纏不依不饒，我甚至想，如果她見了不顧一切的藍齊，也許可以徹底死心。

還沒有計劃好如何將這個籌碼亮相，她卻突然提前曝光。

四月的夜晚，叫春的貓兒魂魄樣在閣樓的屋頂上一閃而過。我墮入藍齊豐盛鮮美的汪洋欲望中，一次又一次，欲罷不能。誰也沒聽到房門被打開的聲音，等到赫然一聲尖叫驟然響起時，我還混混沌沌地伏在藍齊身上。

保溫杯里滾燙的雞湯嘩地傾泄在地板上，木漪雙手抱頭尖叫數(shù)聲，一個轉身跑到無邊的夜色中去了。我一個箭步奔到門外，跑兩步，又頹然地退回來。

也許，這下她會徹底死心了吧。

藍齊不發(fā)一言地將肥膩的雞湯收拾干凈，穿好衣服，默默離開。

5

困獸一樣徘徊了一夜，我等待著木漪的詛咒和發(fā)泄。

一直渴望的分手終于來臨了，為了三年的情分，我要對她說那三個字：對不起。然而，她卻不給我這個機會了。第二天夜晚，電話里，突然傳來春草聲嘶力竭的哭聲。

木漪跳樓自盡。

她一直不承認我們的愛情已近終點。結束同居時代，約會少到不能再少，我的所有明確自己態(tài)度的行為，木漪一一藏匿在心底。甚至自己的親妹妹春草，她都沒有絲毫的泄露。所以，木漪出了事，春草第一個找到的人，依然是我。

而我，竟在木漪尸骨未寒的夜晚，和春草有了肌膚之親。這樣的罪惡和褻瀆，如何才能洗刷，怎樣才能拯救？！

在病床上一躺半月，出院那天，接到藍齊電話。

“打開電腦，水瑞，你的大麻煩來了。”

百度上突然打開的網(wǎng)頁，令人目瞪口呆。《癡心女被拋棄跳樓自盡，負心男不改悔反辱小妹》。一頁頁憤怒激討的文字，一張張觸目驚心的照片。我看得冷汗淋漓手腳冰冷。追根溯源，終于找到木漪的博客。

原來，我離開這半年，她將博客當成了傾訴的出口。所有甜蜜和憂傷，都在這里集結匯聚，木漪好像泣血而啼的杜鵑，字字血淚控訴著我的寡情和薄義。她在跳樓之前，留下絕筆，說她的世界完全毀滅，那個交付身心的男人，讓她萬念俱灰。

博客真正公開的日子在木漪死后。最后有兩篇文章，一篇是花祭，是春草哀悼姐姐的文字。還有一篇是恥辱記，里面有發(fā)生在那個夜晚的所有記錄，文字，還有圖片。

五雷轟頂?shù)卮粼谀抢铮@半個月里，我在絕望的深淵垂死掙扎，另一廂里，這個世界卻早已風云變幻險象環(huán)生。

顫抖著撥打春草的電話。

她似乎一直等待著我，“水瑞，現(xiàn)在你終于知道什么叫作繭自縛了吧。這半年來，我每天都會在夜半被木漪的哭泣驚醒，但她什么都不說。那天無意中看見她的博客，我才知道你早已經(jīng)變心。為了維護姐姐的自尊，我裝作一無所知。但是，最終，她還是被你給逼到了絕路上。你不知道她有多愛你，木漪的高額保險受益人除了我這個親生妹妹外，還有你。一個將性命都愿意交付與你的女人，你饋贈給她的卻只有四個字：始亂終棄。水瑞，所有孽債都是要還的，一個癡情女子的死，要激起軒然大波怕是不夠，于是，我把自己也搭上。放心，我不會去告你強奸，有形的法律懲罰不足以安慰木漪的地下之靈，無形的輿論壓力和道德譴責，早晚有一天會讓你窮途末路。”

6

電話喀噠一聲掛掉了，我木雕泥塑樣坐在地上，內心一片空茫。

激動憤怒的網(wǎng)民，在半個月時間內，收集到了我的單位、電話、家庭住址。有的人甚至揚言要我血債血還。一夜無眠，鋪天蓋地的聲討中，一直存在的愧疚突然淡了。不愛難道有罪么，為什么，為什么木漪要以愛情的名義來置我于死地？

藍齊惴惴不安地囑咐我最近幾天少出門，她說這個年代什么亡命之徒都有，還是避一下風頭再說。

第十一天，是藍齊的生日。大束鳳凰花，還有巧克力提拉米蘇生日蛋糕，我希望她能夠真的快樂。

懷抱蛋糕和花束回家，轉過街角時，有陌生男子撞過來。散落的鳳凰花跌落在地上，男子謙卑道歉，俯身揀起花束，遞過來的瞬間，一柄鋒利的匕首刺穿了我的身體。軟布袋子一樣倒在地上，粘稠的血液，汩汩地淌出來。我掙扎兩下，遠遠的，路人雜沓擁擠的圍觀，還有警笛尖利的叫聲，一閃而過。

而此時，春草正在桌子前打電話。

“你放心，警察會把這個案子當成一起網(wǎng)絡暴民的作案，沒有人會懷疑到你。你馬上離開這個城市，我會在兩天之內把十萬現(xiàn)金打到你的卡上。”

春草繼續(xù)她完美的計劃，“保險公司么，我想咨詢下，如果高額保單的受益人有一個突然死亡，是不是另一個人就是完全受益人了？……”

一切結束后，春草雙手合十喃喃低語：“木漪，如今水瑞已經(jīng)回到你身邊，繼續(xù)你的愛情吧。原諒我曾經(jīng)那么狠心眼睜睜地看你從這里跳下去。生活如此艱難，你竟然將父母的所有遺產都為自己買了高額保險。既然你活著那么痛苦，那倒不如成全我一個人好好活下去。姐姐，祝福你在天堂重新?lián)碛袗矍椋蚕伞！?/p>

只可惜，她并沒有得逞，我被救了過來。

知道這一切后，我選擇了沉默，帶著藍齊在這個城市消失。因為我已沒有勇氣面對這個傷痕累累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