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得生
宗教界對“我”有三個層次的劃分:陰我(邪見邪念)、陽我(正覺正念)和真我(先天無為,赤子狀態)。江南自古就有信佛之風,杜牧有詩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南唐自中主始,就與佛教結緣,流風所及,李煜也未能免。從幼年時起,他就生活在一個信奉佛教的帝王之家,深受佛教思想的熏陶和浸潤,佛教對其人生思想產生了極為深刻的影響和作用。李煜這位“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閱世甚淺的詞人,始終保有較為純真的性格,在詞中一任真實情感傾瀉,而較少有理性的制約。
李煜詞塑造出了一個“真我”的詩人形象,表現在三方面:一、真正用血淚寫出了他那種亡國破家的不幸,非常感人;二、本色而不雕琢,多用口語和白描,詞篇雖美,卻是麗質天成,不靠容飾和辭藻;三、因純情而缺少理性節制。他在亡國后不曾冷靜的自省,而是直悟人生苦難無常之悲哀:“人生愁恨何能免”、“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自是人生長恨水常東”,把自身所經歷的一段破國亡家的慘痛遭遇泛化,通向對宇宙人生悲劇性的體驗與審視,獲得一種廣泛的形態與意義。王國維說:“詞至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正是李煜以其純真,感受到了“人生長恨”、“往事已成空”那種深刻而又廣泛的人世之悲,所以其言情的深廣超過其他南唐詞人,如《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當面對春花秋月之無盡時,不由感嘆人的生命卻隨著每一度花謝月缺而長逝不返。“往事知多少”,實乃當一切都消逝虛幻時,對人生短暫無常的嘆惋;“小樓昨夜又東風”,囚徒生活又過了一年,引起無限感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一句,以一個亡國之君的口吻直抒亡國之恨;“一江春水向東流”——愁思如春水汪洋恣肆,奔放傾瀉,又如春水之不舍晝夜,長流不斷、無窮無盡,而詩人的悲憤之情如沖出峽谷奔向大海的滔滔江水一發而不可收拾。多么純真無邪、多么任情縱性、多么無所顧忌不加掩飾!詩人把亡國之痛和人事無常的悲慨融合在一起,把往事、故國、朱顏等長逝不返的悲哀擴展的極深極廣,滔滔不盡,形成空前的氣勢和強大的感染力。一個處于刀俎之上的亡國之君竟敢如此大膽地抒發亡國之恨,是世之所罕見的,這正是出于“赤子之心”的天真之詞。
劉大杰先生說:“李后主是一個徹底的主觀詩人,他的眼光,他的心,從未直視過現實,沒有關心過種種社會的現象和問題,但他卻將他自己的生活形態和心理狀態,一點不隱藏、不掩飾地和盤托出了。”身陷囹圄,還想的是過去“春花秋月”之良辰美景,還念的是昔日“玉砌朱顏”之賞心樂事,其“愁”也只是因不能再享受它們而已,并非為東山再起而著想。他“儼有釋迦、基督單荷人類罪惡之意。”(王國維),他把我們每個人都有的悲哀、痛苦、死生離別等所有的傷痛都寫出來了。再舉一首: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相見歡》)
這種悲哀和痛苦不是后主造出來的,而是他真實的生命感受的藝術結晶,是生命感受的升華。只有當人真正在體悟生命時,這種感受才會被升華,世間萬象才會普照著人性的光輝,所以寫詞不是刻紅剪翠、吟風弄月、搜腸刮肚、雕章琢句。寫詞,是體悟生命的藝術,因為有了這種生命的體驗,才有了人的性靈,有了詩情與哲理,有了震顫人心的力量。
李煜詞的藝術魅力也正源于此。他對生命感之深,故能發之深。在李煜的筆下,他對世間萬物都是有情的:花謝了,月缺了,他可以流淚嘆息。在他眼里,君主和宮女的地位并無高低,因此,他亡國時還要對宮女流淚。“只是朱顏改”,可以想見:對當年在欄邊砌下流連歡樂的有情之人已不復當年的神韻風采而嘆惋,傳出物是人非的無限悵恨和憐惜。他心慈情厚、多才善感,正是促使他成為大詞人的要素。
[作者通聯:甘肅民樂縣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