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振雩
我曾經饑餓過,刻骨銘心地饑餓過。我這樣說時,不怕沒人相信,因為我身上留下了饑餓這個“第八紀冰川”的明顯痕跡,在它重重的刮擦下,我遍體鱗傷,瘦骨錚錚。
那是一個饑荒的年代。有人吃野菜,有人啃樹皮,有人吃觀音土……而母親懷我時,吃得最多的卻是牛肉,因為那年島上的牧場死了很多的牛。抬頭一望,滿眼是綠的洲地上只剩下幾頭孤零零的水牛在心事重重地啃著草,它們的一些同伴像約好了似的,前赴后繼地鉆進了許多只饑餓的肚皮。那時我在溫暖的羊水中像個瞇著雙眼的老頭兒,懶洋洋地反芻著那些悲壯而富有犧牲精神的動物們的肉體,吃得有滋有味,吃得齒頰留香。
后來,母親告訴我,我生下地時,滿臉都是長長的黑色絨毛,這都是因為牛肉吃多了的緣故。再后來,連我自己也發現了身上所具有的牛的某些特性,心想,我同時吃下去的恐怕還有牛的靈魂。我很愛那些只需吃點草就肯默默地干活,不干活時背上也不閑著而是常馱著牧童的可愛的家伙。每當它們“哞哞”地叫喚時,我心里都會產生一種惻隱之情。這足以證明,我可一直是深深地愛著它們的啊。但我對它們的境遇,卻無能為力。沒準哪天,一不留神,我也會發出那種“哞哞”的聲音來,希望人們不會感到太意外,因為那是我把吃進去的牛的聲音釋放出來了。
然而,我若把那些盡管沒有大米但有牛肉的日子,看成是饑餓的日子,那未免有些矯情。即便那些牛是凍死的或病死的,即便那些病又有可能是瘋牛病,但那終歸是食有肉的日子啊。我所說的饑餓是我親身體驗過的,具有切膚之痛的饑餓感。
上高中的第二年,那天,我像往常一樣,坐幾個小時的船回到家里,母親告訴我家里發生的事情。母親很平靜,平靜得與這件事的重要性一點都不相稱。她既不憂郁也不憤怒,仿佛那件事在那個時候和那個地方,必然會降臨到我們頭上來似的。從母親的目光里,我讀出了對饑餓產生的恐慌。
每回,我和弟弟很有節制地裝一袋米去學校(家里還有一大家子人啊),然后,我們在離家三十來里路的學校食堂里搭膳,依舊是有節制地吃著,就像懂事的孩子省著吃點兒大人買來的零食,用以解饞,只是象征性地煞有介事地吃吃而已,從來不敢來真的。往往是剛剛洗完碗,肚子就開始餓了。兩個剛發育的男孩,正在苦苦用功的關口,一頓只吃三兩來米,菜里又沒什么油水,怎么不餓?
有時餓極了,兩眼放花,心里發慌,手捧著書本,不住地顫動乃至抽搐,就跟毒癮發作時一樣。下課鈴一響,腳下竟奇怪地來了勁,走在地上雖說是輕飄飄的如騰云駕霧,但能明顯地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力量在牽引著我支撐著我,讓我不由自主地前行,讓我不會中途倒下而直達目的地,然后顫抖著捧上一碗香噴噴的米飯,狠狠地扒上幾口,好緩過氣來。
事實上,那股力量也還是有形的,具體可感的,它是一縷縷稻米散發出來的甘香,其氣若蘭,簡直像天堂里的氣息,繞梁三日而不去。下課的路上,聞上一口,都會香死你,讓你的口水像小孩似的不知不覺流出來。毫不夸張地說,你的心跳會加速,脈搏在猛撞,好像第一次下水游泳的感覺,既新奇又興奮,或者說,是見到那些秀色可餐的女人的那種滋味。
那稻米是學生們七拼八湊雜合起來的,經柴草鐵鍋煮出來,特別香甜。用鏟子一鏟,你能看到那米飯的顏色十分誘人,由銀白至明黃至橙黃,還原成谷粒本身的色彩。這種飯就是不用菜,也可以吃它幾大碗。
這狗日的糧食,真有著擋不住的誘惑!
廚師是個愛穿黑衣服的老頭兒,他的職務令人羨慕。他不僅每餐都能吃飽飯,而且還能決定誰可以稍稍多吃一點,誰只能少吃一點。你得承認,他是個技術不錯的老頭兒,他搞出來的東西撩人心扉。至今,他有兩個動作還讓人記憶猶新,那就是“抖”和“刮”。往往他下勺很重,兜起你飽滿的信心,可等到他運用那倆動作時,你的信心連同你那可憐的目光又全掉到飯鍋里啦。
那時,若不是老惦記著吃飯的事,我會多讀點兒書,我會有時間和精力多感受一些美好的東西,或者干點無傷大雅而又能豐富閱歷的荒唐的事情。
可人是一種很脆弱的動物,就跟一根蘆葦一樣。“他只是一根會思想的蘆葦”(帕斯卡爾語)。他得呼吸得進水得吃飯,否則他不能做什么。當他是一根饑餓的蘆葦時,他夢中那無比動人的情景或許就是:在一派豐收在望的季節里,眼前一片麥浪滾滾,一片金光閃閃的谷。
對一串聲音的記憶
那年,鄱陽湖湖水漲得很大,我家從洲地搬到了公社所在的小島上,臨時住進小學的一間教室里。
那所小學只有一棟平房,中間并排四間教室,兩頭各一間分別是校長的住房和老師的辦公室。那只鐘就掛在東頭老師辦公室門口。每當校長取下鐵錘,向那只圓溜溜的鐘慢條斯理地敲下去時,他圓圓的腦袋都要跟著微微向前啄動。他一邊啄動著腦門,一邊用大而有些突出的眼全方位地搜尋,看誰聽到鐘聲后還無動于衷?每當這時,孩子們也都像聽到了“咯咯咯”的聲音,趕緊跑進了教室,似乎爭著去搶食。這是我后來上學得出的印象。
當時我只有四五歲,對這所小學還一無所知。住進去時,學校放了暑假,從操場到教室四處空蕩蕩地,沒有一點聲息。只是在有風的日子里,聽得見那口鐘偶爾撞在墻壁上的悶響,遠沒有后來我聽見校長敲出的那么洪亮悠揚。
現在,那把錘子已鎖進了校長的抽屜,同那只尊貴的印章躺在一起,它們或許在用夢魘般的語言,有一句沒一句地交談著對學校往日生活的感想。事實上,除了校長,誰都沒有權利攥著這兩樣東西。盡管其它學校敲鐘人的身份多半是工友,而這里卻只有校長本人,才有資格在敲鐘時有節奏地啄動他那寬敞的額頭。
在風中,聽著那口鐘自虐似的撞在墻上,發出的一聲聲悶響,我感覺那往墻上撞的不是那口鐘,而是某個人圓圓的腦袋。那腦袋上面沒有頭發,連帽子也沒戴,甚至也沒裹點什么。雖然隔著幾間教室,但每撞一下,都讓我的心悸動一次,覺著有一種真切的痛在生發著,可怕的是,它不是一下兩下,而是無休無止……
我坐在空空的教室里,透過窗口越過操場,看見湖里的波浪在兇悍地相互吞噬著,風在瘋狂地撕扯著岸邊的樹枝,似乎這一切都貫穿著某種強大的意志。我帶著幾個匍匐在地上玩耍的弟妹所感受到的孤獨和恐懼是可想而知的。島上的一切我同樣一無所知,因而充滿著神秘感,但終因對一種不可知事物的難以預料,使我囿于小學,或者說,幽閉于那間大教室。
我知道,等到大水一退,我們又要回到東湖去,回到那塊熟悉的洲地上去。在那里,我可以跟著母親一塊去瓜地摘瓜,去看拖拉機在綠野上開荒,看候鳥在空中排成“人”字,看河面上白帆在徐徐移動。而現在,那塊地方都浸在水底。記得那天,在我們踏上船只,朝我們居住的土墩上用柳樹和蘆葦搭蓋的屋舍投去最后一瞥之后,大水就席卷了我的家園。
一個無風的上午,窗外,知了在苦楝子樹上叫個不停,由于它的持之以恒和音律均衡,四周反而顯得萬籟俱靜,似乎它執意要成為某種聲音或事件的背景。就在這時,我似乎聽見知了單調而干燥有如沙漠般的聲音里,出現一
串“叮叮當當”的異響。我還以為那口鐘又在變著法子弄點聲音出來自娛自樂呢,可是,外面沒有一絲風。我想,校長不在,它可不能胡來呀!
聲音漸近,不料,我才一伸頭,它就在我窗外。那情景著實讓我驚訝:一隊戴著又高又尖的紙帽子的大人,胸前都掛著一個打了黑叉的牌子,邊走邊敲著搪瓷缸。他們魚貫而行,一個,兩個,三個……整整六個人。他們赤腳走在七月發燙的沙地上,似乎習以為常,既不彈跳,也不遲疑,甚至連眼皮也不多眨一下。他們一步一滑地跋涉著,猶如一支沉默而疲憊的駝隊。那敲擊聲顯然是有氣無力的,但他們又似乎沒辦法不敲打著往前走。看上去他們是那樣干渴,以至他們十分黯淡的臉上竟然沒有一點汗珠。
他們這身裝扮,在干什么?這是不是島上固有的風俗?我十分不解。以往,在洲地上,我只看見過早上人們扛著農具一道出工,也是這么魚貫而行,走在綴滿露珠的草徑上,可那是有說有笑,甚至還來點打情罵俏。可眼下這些沉悶的人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不對!島上一定發生了一些我一時還不能理解的事情。
那敲擊聲纏繞在我耳際,遲遲不去,以至不知為什么,我又產生了那口鐘在風中撞墻時的感覺,感到有一種痛在島上散布開來,并且深深地滲進沙地。
在我尚未來得及了解島上不乏幽默感的居民生活時,水已經退了,學校也該開學啦,校長敲鐘的錘子也該同它的印章朋友說再見了。
我家又搬到了東湖的洲地上,我小小的腦袋里卻從島上帶回了那串莫名的聲音。我小時候沒看過什么童話,但那個神秘而富有想象力的小島上上演的那個真實的童話,卻讓我難以忘懷。
那年冬天,好大的一場雪!
一馬平川的洲地上白茫茫一片,那條大河的兩岸像溶洞似的垂滿了長長的冰凌。我坐在紅紅的炭火邊看一本小人書,聞著蘆葦搭蓋的屋舍持續散發的甘草般的香味,感覺到母親在做針線活時投過來的溫暖的目光。這時,我又想起了那串奇異的聲音。我仿佛看見那一隊形容憔悴的人依舊敲著搪瓷缸,“叮叮當當”,好像冰凌相互撞擊的聲音。他們赤足一步一步迎著北風走著,身影在起伏的小島上漸行漸小,直到他們化作了雪地上的一行黑點,就像我們筆下慣常使用的那六個小圓點……
東湖紀事
東湖是塊豐饒之地。那時,大型東方紅拖拉機整日整夜像春雷一樣碾過地面,雪亮的犁鏵風吹書頁似的“嘩嘩嘩”,將碧綠的草地翻轉成一塊塊油黑的泥土,對著太陽閃光。在這散放著原始土質芳香,渴望播種的沃野上,種什么有什么。
東湖是流經鄱陽湖的修河岸邊的一片新墾地,河對岸下游不遠處就是江南名鎮吳城。墾荒者居住在自己筑起來的可防水災的土墩上,住宅是用黃澄澄的蘆葦編結而成的。人們過著簡樸而無憂的生活,白晝荷鋤野外勞作,晚上坐在楊柳輕拂的樹陰下搖扇。
秋冬的夜晚常有會開,人們從各自的土墩三三兩兩來到隊部,燈盞捏在女人手里,隨著腰肢作有節奏的晃動。燈光每映出前面的一方草地,便連著把后面的一方抹去。大家沿著散發著甘草味的葦墻坐成一圈。這時,男人的頭頂上便開始升騰起縷縷煙霧,他們像土地一樣沉默。女人們從白色的鞋底上把麻繩抽得風響,但她們很少能從會上聽進點什么,八成要回到枕邊去問過男人的。后生們心不在焉地翻著連環畫冊,卻暗暗地呼吸著異性的氣息。門前屋后捉迷藏的孩子們,不敢離開燈光映照的范圍。旁邊除一條緩緩流動的大河外,四野全是漆黑幽靜的洲地。
會間,一臉盆熱騰騰黑晶晶的炒貨照例要端上桌來。大家不必客氣地涌過去,你一把,我一把,抓在手里,擱牙上“嘎嘣”、“嘎嘣”咬著,嘴皮子利索地翻動起來。頓時,滿屋子都溢開了香氣,這是大家伙收的西瓜籽。每年秋霜時是東湖收獲西瓜的好時節,整塊整塊的土地上是一望無際的西瓜,秧藤都已落架了,只見一只只長著黑紋的西瓜端端地立在地里。月亮下,一邊是挨挨擠擠的西瓜棲在河岸邊,一邊是孤高冷峻的丹頂鶴立在湖沼旁,它們的影子都被拉得長長地。
我在東湖度過了童年最初的幾年時光,幸福而平靜。當時不過四五歲而已,就某個大作家說的那樣,那些重要的事讓我遺忘,那些瑣屑小事卻讓我銘記。而那些事像絲絨一樣光潔平滑,以致我常將自己的這段生活看成是另一個人的經歷。
那是一個性情十分沉靜的小男孩,但他天性中不乏對把玩幼小生命充滿著一種想象中的快感。一個雨后清新的日子,草葉上掛滿了透亮的露珠,一只野鴨帶著一隊毛絨絨剛會行走的小鴨在地邊覓食,他看到這種鮮嫩幼小的東西,興奮得幾乎要喊出來。他踩著鴨子般的步子奔跑過去,想一只只捉住它們。誰知它們撲楞著翅膀跳進水溝,像一串珠子般隨著慣性的力量一顆顆滑落下去,無比流暢輕捷。借著野草的掩蓋,小鴨發出了嘲弄的“啁啾”聲。小男孩對著微微搖晃的草尖怔怔地看著,口水就從嘴角直掛下來。爾后,小鴨從溝的另一頭出現了,撲騰著爬上溝沿,一溜煙撒丫子跑了時,小男孩依然沒緩過神來。他滿以為鴨子不是他的對手,而鴨子卻把他給耍了。
父母出工后,他就獨自坐在家門口的一張矮凳上,長久而安靜地觀看著河面。河水由西而東清澈而迂緩地在藍天下流淌。各種各樣的船只匆匆駛過,從不停靠。有時,他把帆船想象成擎著雪亮大刀的武士,雄糾糾,前去交戰,但不知對手是誰。有時,他把帆船想象成一個搖著羽扇氣宇軒昂的王子,在江湖上逍遙。當然,把帆船想象成什么,全在乎他當時的心境。
拖駁板著發黑的面孔,拿出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架勢吃力地保護身后的“芻雞”,讓人產生幾分敬意和感動,只是它持續的吼聲,震得水面都起皺了,聽來有種悲涼感。木排卻輕松自在得多,排工握著長長的竹篙,在水里輕快地劃動點撥,快活地唱著船歌,時不時同岸邊的洗衣婦浪聲浪氣地搭訕,引來一番并無惡意的笑罵。歲月那樣悠長,不知為什么他們總是那么快活。
犬牙般的河岸下,有一個金黃色弧線優美柔和的沙灘,沙灘上白色閃光的物質是扇形河貝和鏡子似的云母。烏黑油濕的一段物什是被棄置的竹纜,它正深深地沉浸在往昔的記憶里。冬日的晨昏,在沙灘與水面交接處,懸浮著一幕柔曼的霧紗,幻化成各種形體,迷迷離離,散布著不盡的神秘氣氛。
就這樣,有船時看船,沒船時就看河。小男孩大部分時光用來與這條大河廝守,時光泛著泡沫從波紋中靜靜地流逝,他從不感到惋惜,也不感到難挨。他絲毫也沒感到孤獨,甚至也沒想到要從這條河去到遠方,更沒想到若干年后,他在塵世的跋涉中無比向往這種生活時,會寫下點什么。他僅僅是廝守,像一棵樹對一塊莊稼地的廝守,享受著一種單純而靜美的快樂。
在勞動的日子里
有些名詞對后人來說,頗費思索,比方說“開門辦學”吧,你怎么解釋,他們聽來都迷迷糊糊。只有身臨其境,才明了是怎么回事,并記住它。
我上初中那陣。開門辦學最紅火。老師把教室的木門連同那些薄瘠的書本鎖起來,帶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