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
歌德說過,所有成熟的東西都想死。視死如歸如寄、老成謀身謀國。似乎也是我們中國人向往的人生狀態,但真正在達到這一境界的人卻少得可憐。
少年李叔同天生聰慧,通讀《四書五經》。當他的身心達到一定的階段,他已經積蓄了足夠的經史子集、金石書畫、詩詞歌賦、吹拉彈唱的博雜知識。他的聰明才情在十八九歲時就達到巔峰了。頭腦不用則已,用則上乘。他的字摹過前人百家書法,但沒有前人的痕跡,而是自成一格。詩詞,金石,只要他心智上歷練過的,那必定是他的!年輕而博雜的心性使他難以真正融入社會。少年老成,但不能用世,也不可能落于當世。如同蜻蜓點水或作壁上觀者,他在,又不在這個世界,少年老成得絕非避世。他在尋找一種自己的出世形式,在尋找的過程中,他已經在各種層面留下了自己的痕跡。
25歲,李叔同東渡日本留學,1910年畢業回國。后來,應老友經亨頤之邀,到杭州擔任圖畫和音樂教員。這是他人生中極輝煌的時期,也是他藝術創造的巔峰時期。他的許多藝術作品,無論詩歌、音樂、美術、書法還是金石,大都創作于此時。在審美思維和人生追求上他漸趨務實,一掃過去以“修身、齊家”為目標的“以學致仕”的儒學體系,逐漸確立了“以美淑世”、“經世致用”的教育救國理想取向。
李叔同在杭州期間,跟夏沔尊、馬一浮等人來往較密切。馬一浮當時在研究佛學,是一位有名的居士,對他的影響特別大。夏沔尊則直接影響了他的生活。有一次,夏沔尊看到一本日文雜志上有篇關于斷食的文章,說斷食是身心“更新”的修養方法,斷食能生出偉大的精神力量。李叔同聽后決心實踐一下,于是去了西湖虎跑定慧寺去修行。經過17天的斷食體驗,感覺良好。過了新年,他就時常到虎跑定慧寺習靜聽法。這年舊歷正月初八,馬一浮的朋友彭遜之忽然決定到虎跑寺出家,恰好李叔同也在那里,他大受感動,于是皈依三寶,拜了悟為師。
有人以為李叔同成為弘一法師是為了避世,或是為了過閑云野鶴的生活,這是對成熟靈魂的誤解。
弘一法師一生做人認真而嚴肅,學一樣就是一樣。他既出家做了和尚,就是個和尚。世人總是以為信仰、修行等大愿能解脫身體的諸種煩惱,其實是誤解了人生或人性的本質。弘一法師是苦行的。在惠安鄉間宏法時,他患了風濕性潰瘍,以為自己將死,但在1936年的春天,傷痛奇跡般地恢復了。之后,他仍然正定、正信、精進,并在佛教刊物上聲明,取消“法師、律師、大師”的稱號。1942年10月31日,弘一法師圓寂。七天后,在泉州承天寺化身,骨灰化為七彩舍利子。為法師做傳的陳慧劍說:“弘一大師,累成我心靈上的接天高峰,是由于下列三點:一、他性格的堅強、突出,但沒有凡俗之見。二、他淡泊名利,但不憤世嫉俗,心情坦蕩。三、他不顧生命,出家前獻身于教育,出家后獻身于佛道,胸中從無一個‘我字。”
作為“二十文章驚海內”的天才,前半生做李叔同,他集詩、詞、書畫、篆刻、音樂、戲劇、金石等于一身,在多個領域,開文藝先河。他是首創裸體寫生的教師,是中國話劇的鼻祖,是傳播西方音樂的先驅者,創作的《送別歌》歷經幾十年傳唱經久不衰:“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后半生做弘一,他的意志堅定如一,為正法久駐世間發愿:“南山律學,已八百年湮沒無傳,何幸遺編猶存東土;晉水僧園,有十余眾承習不絕,能令正法再住世間”。他把萬有集一近道,彌留之際,他寫下了“悲欣交集”四字。有人說,這一句話有著說不盡的“香光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