葦 岸
每棵樹都正直向上生長,它們各自占據的空間才不多,它們才能聚成森林,和睦安平地在一起生活。
我去看白樺林時,是在秋天。秋天旅行是一種幸福,木草豐盈,色彩斑斕,大地的顏色仿佛在為行者呈現。世界上有許多事物,往往是一種事物向另一種事物轉化時的過渡。它們由于既不屬于前者,又不屬于后者,便獲得了自身的獨立價值;它們由于既包含了前者,又包含了后者,從而更加飽滿和豐富。黎明和黃昏比白晝與黑夜嫵媚,春天和秋天比夏天與冬天燦爛。當我試圖描述所見的一角山隅或一片灘地,我感到了人類語言的虛弱和簡單。俄國詩人蒲寧說:“詩人不善于描寫秋天,因為他們不常描繪色彩和天空。”可供詩人選擇的文字仍然有限。許多詞匯還有待我們創造出來。
我平生沒有實地見過白樺林。但我從內心深處感到,在白樺與我之間存在著某種先天的親緣關系,無論在影視或圖片上看到它們,我都會激動不已。我相信,白樺樹淳樸正直的形象,是我靈魂與生命的象征。秋天到白樺林中漫步,是我向往已久的心愿。我可以想象,紛紛的落葉像一只只鳥,飛翔在我的身旁,不時落在我的頭頂和肩上。我體驗這時的白樺林,本身便是一群棲落在大地上的鳥,在一年一度的換羽季節,抖下自己金色的羽毛。
我是走了幾個地方后,在圍場北部的“壩上”找到它們的。這里的節氣遠遠早于北京地區,使我感到遺憾的是,白樺林的葉子已經脫盡。盡管我面對的是蕭瑟凄涼的景象,我也沒有必要為白樺林悲傷。在白樺林的生命歷程中,為了利于成長,它們總會果斷舍棄那些側枝和舊葉。我想我的一生也需要這樣,如果我把漸漸獲得的一切都緊緊抓住不放,我怎么能夠再走向更遠的地方?
在落滿葉子的林間走動,腳下響著一種動聽的聲音,像馬車軋碎空曠街道上的積水,當我伸手觸摸白樺樹光潔的軀干,如同初次觸摸黃河那樣,我明顯地感覺到了溫暖。我深信它們與我沒有本質的區別,它們的體內同樣有血液在流動。我一直崇尚白樺樹挺拔的形象,看著眼前的白樺林,我領悟了一個道理:正與直是它們賴以生存的首要條件,哪棵樹在生長中偏離了這個方向,即意味著失去陽光和死亡。正是由于每棵樹都正直向上生長,它們各自占據的空間才不多,它們才能聚成森林,和睦安平地在一起生活。我想,林木世界這一永恒公正的生存法則,在人類社會同樣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