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染
一處新的房屋就如同一件嶄新的外衣,需要與身體磨合一段時間,甚至穿出褶皺來,才像是自己的衣服,才隨體合身,才被自己從心理和生理上真正接納。
在我搬進新居好長一段時間之后,我仍然感覺像是在做客,不像自己的家,不知主人是誰。我一向對忽然降臨、發生的事物缺乏足夠快的適應力,“日程在計劃之中”已成為多年的積習,這很難說清是“文明習慣”還是“臭毛病”。平時與朋友或家人約會,也是早早就提前溝通信息。
我想起我的一雙在廣州買的極普通的拖鞋,它曾跟隨我到過鄉下,到過澳大利亞,到過倫敦。當它終于被穿壞、我打算扔掉它時,竟忽然有些不舍。在我眼里,它哪里還是一雙拖鞋,它分明已經成為我經歷的一部分。在把它鄭重地扔進垃圾箱之前,我當真地翻過鞋底看了半天,說這上邊盡染了這兒那兒的泥土的芳香,傾聽過我與這人那人的誠懇的抑或掩飾的交談,說它曾經陪伴我在那套遙遠的黯紅色花園宅舍里,在潘笛幽泣的哼吟中,等待一個人的敲門聲……它是我往日歲月的“見證人”。一雙拖鞋當然比不了一處居舍,但它們的性質是一樣的。
小時候我曾聽說過鑲嵌在煙斗桿上的玉石嘴,經過天長日久的吮吸之后,沉默的綠石能夠開放出活的玉石花。當時我似懂非懂,覺得奇妙莫測。后來我親眼看到了一個家的墻壁和天花板是怎樣“蘇醒”過來的,看到了石板里面的“血液”和“呼吸”慢慢流淌起來,看到了一處冰冷的空間是怎樣通過與人的肌膚相親而終于脈搏與共的。
一個家,的確是被我們住“活”的,是被日積月累的人的氣息澆鑄“活”的,是被溫馨的回憶、傷感的爭吵、文思的涌動、廚房的油煙、杯盤的狼藉、淋浴的流暢、睡眠的酥軟、下水道的霉味、垃圾的堆積、電話的打擾、鄰居的摔鍋打碗、電視的乏味、吸塵器的噪音、冰箱里汁液飽滿的鮮亮水果、停電斷水的不便、熱鬧抑或孤獨的時辰以及這里那里種種的只欠缺那么一點點的遺憾浸泡“活”的。家是我們的外衣,里邊裹滿了各種各樣令我們難以釋懷的記憶。
(赤子之心摘自《中國青年報》 圖/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