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帶螞蟻
我覺得他騎車的樣子特別,因為他那輛人力三輪車。車把左邊的扶手上起碼用了五條洗臉毛巾包裹著,很大的一團,這樣這車就和別的三輪車有著明顯的區(qū)別,像生了個白色的腫瘤。他就用他棍子一樣的左手支在上面,掌握著方向。
其實他沒有左手。我知道這只左手曾經(jīng)是彈鋼琴的手,手指白而細長,靈活地按著和聲,也靈活地在女人身上滑動。然而現(xiàn)在該是手的地方被那團瘤子一樣的,骯臟的毛巾給代替。他原來那只靈活而白嫩的手連同小臂的三分之一被一把同樣白晃晃的菜刀給砍掉了。當時他望著自己掉在地上的手時不知是怎么想的,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從此他先是沒了工作,再是沒了房子,最后順理成章的,他沒了女人。聽朋友說那天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根稻草卷著細軟隨風飄去后,他在這個小區(qū)的花臺邊哭得地動山搖,像一頭半天殺不死的豬。
他一生都在追尋著刺激。我先知道的只是他對音樂的狂熱。在樂隊中他是一個極其出色的電子琴手,當女歌手動情地歌唱時,他也在動情地彈奏。從他那陶醉的臉上,我們可以看出他把面前的電子琴當成了歌手的身體了,或者音樂女神。他對女人的興趣與音樂等同,所以當他和那位同樣追求著藝術(shù)并時刻準備著為藝術(shù)寬衣解帶的女歌手攪成一團時,我們都不太吃驚。我們只是吃驚于他們那種彗星撞地球一般的速度。
他們分開得也如這種速度,女歌手對我們解釋:
“這小子在吸毒。”
這回我們都很驚異。我們的這位不甘平庸的朋友永遠都會帶給我們驚異。包括他的那只手。后來我們不太驚異了,我們聽說是為了錢。是的,這世上什么事情只要和錢掛上了鉤,就沒有驚奇的必要了。我們漸漸平靜,我們甚至于能平靜地問候彼此,和世上所有的朋友們一樣說著平常的話語,他笑著問我:
“到哪兒去?”
“上街?!?/p>
我坐在他的身后,欣賞著他獨特的踏車姿勢。我覺得他這種姿勢像是在水中撲騰。他天天和一幫粗魯?shù)臐h子守在烈日下,守在這小區(qū)的出口處等著載客,當真與他們競爭起來,想來他是不會占到便宜的。他能占到的便宜便是這小區(qū)里還有他昔日的幾個好友,幾個熱愛音樂與藝術(shù)的朋友。我們與他的差別僅僅是我們少了那一項據(jù)說是可以喚醒靈魂與靈感的愛好,就幸運而平庸地躲過了他目前的窘境。覺得他是不幸的,我們都這樣認為。我們都有義務坐他的那輛獨特的人力三輪車。我對老婆說:
“外面那個斷手是我的朋友,你出門就坐他的車吧?!?/p>
“嗯,知道了?!?/p>
老婆很乖,她相信我不會碰那玩意兒的。
他的背影是在掙扎,每次避讓車輛與行人時都是對他左臂的折磨。他身上有種味兒,我想吸煙,遞支給他,他不要,他說他戒了。
“戒了?”
“是的。”
他又給了我一個驚異。我覺得我們的這位現(xiàn)在已是三輪車夫的朋友總是這樣給我們大家?guī)眢@異,真的是死性不改啊。
“你小子不是在騙我?”
“我吃多了,騙你?”
我開始覺得他有能力長時間地干這活兒了。盡管姿勢有點特別。
我到了。伸手往屁股兜里摸錢包。他探了探身子從車龍頭前面的那個筐子里摸出一碩大的玻璃瓶來,用左手肘把瓶子夾在胸前,右手飛快地擰開瓶蓋,仰著頭猛灌。這動作讓我覺得很刺眼,一直沒習慣他的這種動作。他左臂半舉著,斷臂處像一個捏扁的小肉包子,上面全是繭子。看來人的皮膚與心腸一樣,也有很好的耐受性。那上面沒有血泡了,過去我常??匆娔巧厦嬗醒莸?。
我遞給他一張五元的鈔票,說道:
“今天沒零錢了,不用找了吧?!?/p>
他又用那只斷手肘夾著玻璃瓶在胸前,右手飛快地擰上蓋子,向前探了探身,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寶貝瓶子又放回前面的那個筐子里,然后從我手中接過這五塊錢,扭著身子掏出褲兜里的所有零錢來撒在車的后座板上,十多張一塊兩塊的皺皺巴巴的零鈔就躺在我剛剛坐過的地方了。我不得不站在那兒看著這刺眼的動作,覺得多待一會兒都是在受罪。他始終沒有說一句話,還是與以往一樣,我也無話可說,我能做的便是盡量不看他的樣子,心里面有點兒茫然,我覺得他不需要我的同情,他和我都覺得這于事無補。
他選了兩張稍微新一點兒的,不是那么皺皺巴巴的兩塊錢的鈔票給我,然后咬著牙走了。我們也都從剛剛這種很不舒服的境況中走出。感到一陣陣的輕松,我看到他騎車的樣子不再那樣吃力,也不似剛剛那么獨特,因為我的重量吧,我想。但愿他的下一個客人身子不要太肥。如果都比我更苗條就好了。
我只想到了這些。
(李亞萍摘自“人生百味”圖/遲興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