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毓
陸小藝她爹一生最大的遺憾是演了一輩子戲,跑了一輩子龍套。
陸小藝她媽結婚二十年也沒生下一男半女。四十歲那年突然花開一樹,生下了陸小藝。果實落地那天,那女人卻如熬干了油的燈,熄了。陸小藝她爹中年得女,且以老伴兒的生命為代價,自然寶貝得厲害。
小藝長得美。小藝她爹夸小藝:你看我家小藝,那膚色、那眉眼,天生一個美人!真是天上少有,地下無雙。左鄰右舍初聽那話,本是要罵的,又想這小藝自小沒媽,她爹夸她兩句,算是補償她一份兒母親,也便跟她爹唏噓一番。
或許是從小看爹演戲,小藝竟無師自通。一次劇團演出,演小旦的王小玉扭傷了腳,急得導演直跳腳。小藝在后臺看她爹化妝,見了,小聲問導演:您看我行嗎?導演瞪著眼睛瞅小藝。小藝見導演充滿疑惑的眼神,就比畫著在后臺唱了起來,導演沒想到會有這樣好的替補演員,高興地抱起小藝直轉圈。小藝自此加入了演藝界。
小藝她爹死時,小藝已演過十部很有影響的戲了。小藝她爹臨死前感慨地說,小藝啊,你一年頂得上爹一生了!說完這話,閉目含笑死去。
小藝哭她爹。小藝的哭聲里透著藝術氣,圈內人評說小藝情感熾烈逼真,但不知怎么,總讓人想起小藝在臺上演戲的情景。
小藝十八歲那年演的一部戲榮獲國家大獎。被一著名導演識中,那導演就帶著小藝離開了小城。不久,在令人眼花瞭亂的報紙、電視上,小城人及時知道小藝又演了一部什么戲,又獲了一個什么獎。
小藝二十歲生日那天,在導演為她舉辦的生日酒會上結識了導演的兒子。導演的兒子剛從法國歸來,一眼看見小藝,就說他是鐵片遇見了磁鐵,就跟導演說他要娶小藝。導演愛小藝,更愛兒子,就成全了這一對玉人。
婚后的小藝越發美麗出眾。她的美麗有一種懾人的力量。初時,小藝的千嬌百媚,富于戲劇化的言行逗得新婚燕爾中的丈夫開懷,對小藝越發生出一種化解不開的愛,常常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拿在手上怕摔了。
日子久了,小藝戲劇性的泛濫在丈夫那里只能換來寬厚溫情的一瞥,然后是目不轉睛地盯到他的報紙上去。小藝便有些不悅。一次小藝又百般糾纏丈夫,丈夫就在小藝耳邊輕笑一聲:小藝,我現在覺得你跟我在床上都像是在演戲呢!小藝便灰了臉。以后排完戲回家,就慵倦地臥在沙發上,樣子極像是她家的那只沙皮狗。丈夫逗她,她也不理。丈夫倒極體貼,以為她拍戲累了,問她冷暖溫飽,而小藝總是慵倦,終日難見笑顏。
可是只要一入戲,小藝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全都活泛了過來。仿佛是上足了力的玩具,急切渴望釋放出全部的力。
《霸王別姬》劇組挑小藝去扮演虞姬,小藝的演技在這部戲里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她把虞姬演得千般柔情,萬般剛烈。連導演都被她感動得涕淚滂沱。特別是項羽被困垓下,虞姬舞劍自刎那一場戲,每一個眼神,每一句唱白都讓人為英雄美人垂淚,直至虞姬在劍光中揉碎芙蓉紅滿地。
小藝竟從這部戲里醒不來了。她說中國只有項羽一個男人。她說這話時眼睛里放射出一種讓人心碎的光芒。她把項羽的扮演者當成了項羽的化身。
《霸王別姬》封鏡。“項羽”在一部警匪片里演一個警察,按劇情需要,警察需從十層高樓上跳下。當然這一切都是特技,那警察也只是一個穿著衣服的木頭人。當木頭警察從高樓上墜下的一瞬間,攝影師從鏡頭里看見一個白色人影,仿佛是一只斂著雙翅的鳥兒,也跟著一起墜下去了。她落在了木頭警察旁邊,在攝影師的鏡頭里定格成一只靜美的蝴蝶。她的白色羽衣洇在了一片緋紅之中。
只有導演的兒子不哭。他說,小藝是上帝精心制作的一件藝術品,俗世里的生活她不快樂,于是上帝就將她收回去了。而人生,又怎能時時刻刻都在演戲啊!
(清揚摘自《給青春寫一封情書》九州出版社 圖/陳風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