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只公文包

魯小莫

她給予他的，不僅是男人的尊嚴，更拯救了他一顆在卑微中掙扎的心。

刑滿釋放后，他的人生面臨著另一種挑戰。

走在路上，總有人投來異樣的目光，不時會有人指指點點。他臉上不動聲色，心里卻混雜了各種滋味。

工作找了很久。好不容易有一兩家用人單位留下了資料，讓他回去等通知。可曾經的“污點”一經查出，那些花錢打印出來的資料便石沉大海。

走在路上，他常常不由自主地握緊拳頭，握得關節“咯咯”作響。一身的力氣沒地方使，他心里發酵著憤怒。

也有人找過他。那是一群以前的朋友，他們要帶他去南方，賺大錢。他沒問怎樣賺大錢，但他很清楚那將是一條不歸路。他拒絕了，可很多時候，他不知道自己的拒絕還能堅持多久。

晚飯后，她陪他散步，拉著他的手，或挽著他的胳膊，渾然不覺周圍的目光。這個依然秀美的女人，曾經，他答應給她一份幸福的生活，可事實上，她承擔的遠比他給予的多很多。他心里充滿愧疚。

他終于有了一份工作，是她請朋友的朋友幫忙找的。第一天上班，老板說：“領套工作服，先去工地干活吧。”語氣倒很和氣。

他和工人們一起干活，挖地溝，鋪管道，聽工友們開粗俗的玩笑。工作又苦又累，他的手上常常磨起水泡。這些他都能忍受，只是心中常常迷惘：他人生的價值，難道就是永遠刨這些地溝？

終于有一天，老板背著手來找他，問：“你會寫材料？”他抹一把臉上的汗，點點頭。

辦公室里，老板交給他一堆材料，并為他安排了一張辦公桌。他攤開材料研究了半天，爾后奮筆疾書。雖然很久沒有動筆了，可他還是把任務完成得又快又好。老板一頁一頁地翻看，不住地點頭。

此后的日子，他一半時間在工地干活，一半時間在辦公室寫材料。工友們都開玩笑說，他要高升了，要他請客。他也期待著早點調到行政部門，或許在那里，他的才能才可以得到更好的施展。

老板卻按兵不動。需要時他就寫材料，不需要時他還去工地干活。時間久了，他覺得自己像一個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小丑，他甚至連一把辦公室的鑰匙都沒有。他心里很清楚，老板需要他，但并不信任他。

他心里窩著一股火。

他決定再忍一個月。

這個月內，她要過生日。他考慮了很久：既沒有多余的錢買禮物，更別說請她去飯店了。他能做的，就是為她做一頓可口的晚飯吧。

她過生日那天，他去請假，要求提前一小時回家，他想趕在她回家前把飯做好。那天老板正好喝了酒，紅著臉問：“請假干嘛？”他說了請假的原因。老板略一思忖后打開了柜子，拿出一套化妝品說：“這個，送給你老婆做生日禮物吧。”他推辭。老板卻沉下臉來：“怎么？看不起我的禮物？”他與禮物被老板推出門外。老板關門時說：“你老婆，是個好女人啊！”

低頭看化妝品，有些發愣。這套化妝品，他陪她逛商場時見過，1000多元，頂他一個多月的工資。他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那天的晚飯吃得不甚愉快。化妝品放在茶幾上，卻像壓在他們心上。她知道他工作得不如意，也暗暗著急。這段時間她一直在想，要不要請朋友的朋友說說話，幫他調動一下，或者送送禮。可是送什么好呢？沒想到老板竟送了禮物，該怎樣回贈？一套化妝品對老板來說，或許不算什么，可對于她，卻是享用不起的奢侈品！她想起了一句話：窮人跟富人打交道，吃虧的總是窮人。眼淚，在她心里默默地滾。

他清楚她的心思。他大口大口地吃菜，心里卻在思量：明天把化妝品退回去，不妥；留下，也不妥。最后，他放下筷子重重地嘆氣。

第二天他從睡夢中醒來，她竟笑著說：“那套化妝品，我們留下。”又說：“咱還他另一份禮物。”他還想問，她卻說：“這事不用你管了。”

她在皮具廠工作。這段時間，車間里正在加工一批高檔公文包，她聽說市價1000多元。她想，送個公文包給老板，倒是很合適。

她開始加班加點。炎熱的中午，別人都去小睡一會，只有她還留在車間。她的工資，是按件計酬的，加工好一只，她就在心里算一下又賺了多少。晚上，她從姐妹們那里拿來手工活，用鉤針鉤花邊，鉤好一只，賺5毛。一晚上下來，不但頸椎酸痛，眼前也昏花一片。

一個月的時間過去，那天他上班前，她忽然笑著拿出一只公文包，說：“這個送給你們老板吧！”他看著那只黑色公文包：高檔的皮質，新穎的款式，再合適不過了！他有些疑惑，問：“你哪來的錢？”她怕他疑心，一一算給他聽，加了多少天班，鉤了多少只花邊，還有，加上他們一直在攢的準備買洗衣機的錢。

他的心里泛起潮水。他并不曉得他們為買洗衣機攢了多少錢，可他知道洗衣機對她來說多么重要。她對洗衣粉過敏，常常洗完衣服后全身起滿小疙瘩，又癢又痛。他怔怔地看著她。

她卻變戲法似的，又拿出一只公文包。咖啡色的，是他最喜歡的顏色。

她說：“送給你的。”他驚訝地看著她，想說“我哪用得著？”卻沒有說出口。

她卻看透了他的心思，說：“總有一天，你會用得著的！”

他凝視著她的眼睛，眼前漸漸模糊。

瞅了個合適的機會，他把黑色公文包送給老板。老板很喜歡，拍拍他的肩，很兄弟地。這時候他已經調到了辦公室。

在辦公室，他的才能不僅施展出來，做人的威信也一步步樹立起來。

許多年后，他終于夢想成真，成為一家大公司的老總。消費任何價位的公文包，對他來說都不成問題，可那只咖啡色公文包卻總不離左右。有人說：“這只公文包，有些過時了。”

他笑著看包，眼前又浮現出秀美的她：炎熱的中午，她在機器前汗流滿面；她瞇縫著眼睛，專注地鉤著一只只花邊；她不小心觸到洗衣粉，紅色的小疙瘩遍布全身……男人的眼睛忍不住濕潤了。曾經，那樣纖弱的她，用纖弱的肩擔起了他們兩個，給予他的不僅是男人的尊嚴，更拯救了他一顆在卑微中掙扎的心。

他認真地對人說：“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比我的這只包更昂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