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華為
摘 要:作為明清時期當地重要的祭祀儀軌和文化象征,洛陽關林的興修和祭祀活動具有典型的意義。黎民百姓、藩王、客商、地方士紳、文武官吏于不同時期在這里留下了自己的足跡,信眾主體與組織方式的變化折射出地方文化活動與公共權威的演變,特別是地方官紳對關林祀事的態度轉變濃縮了明清洛陽社會變遷的諸多信息。
關鍵詞:洛陽關林;明清時期;洛陽古代社會;
中圖分類號:K24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08)06—0163—06
關林的興修與祭拜活動是明清時期洛陽的重大事件之一,自明萬歷年間開始大規模興修之后,官僚士紳民眾等都在不同時期、不同程度地參與到這一活動中來。雖然缺乏正史記載,但關林中保留的70余通碑刻,記載了400余年間無數信眾捐資舍財、出工修廟的行動和關林從小到大,屢經修葺的發展歷程。本文以關林碑刻為主,管窺明清洛陽地方社會歷史發展和社會變遷的某些情況。
一、關林之興
據傳關羽被殺后,頭顱葬在洛陽城南,留下一座“關王大冢”,似亦曾建有祠廟,但年久失修,“風雨蔽壞,廟宇罔存”。明萬歷年間,洛陽藩王、商人和民眾一起掀起了一場大規模修建關林的活動。其創建來由,就碑刻來看主要有三種說法。
其一,由洛陽藩王疏請創建。關林碑刻《創塑像壁記》記載:“按《三國志》所載:洛城南十五里許,有漢壽亭候之元冢。夷考當時,蓋以王禮葬也。漢至今耿耿不磨,代代有崇封顯謚。第我皇上御極,屢勤忠義,以翊國祚,乃敕封‘協天大帝護國真君,而元冢依然如漢制。洛國王疏請創建殿宇,以為棲神之所。不日寢宮落成,西配殿工竣,宜肖神像以主之。時洛南廓善人潘一魁、張登輩捐資結社,于后寢宮塑神像七尊,工始于二十一年,逾年告成。于西配殿塑五虎神像十一尊,工始于二十四年,逾年告成。”①明初曾革除關羽宋元所賜王、公等封號,直至萬歷十年始封其“協天大帝”;萬歷十八年,相傳關羽屢顯靈異,助江淮治水有功,奉旨加封“協天護國忠義大帝”尊號,特頒帝王冠冕。②盡管碑文說法不完全一致,但很可能是指此次加封而言。潘一魁、張登等結社,于萬歷二十一年在后寢宮塑神像,則關林創建肯定不會晚于二十一年。由此可知關林當在萬歷十八年到二十一年之間(很可能就在加封后不久),由洛陽藩王疏請而建。當時福王尚未就藩,而原封在洛陽的伊王朱典楧因“淫暴,無藩臣禮”,被“禁錮高墻,削除世封”,③以萬安王一系來支撐伊府,“敕命王管理府事”④,故所謂洛國王應該是萬安王。其二,因使者過洛陽,關帝托夢求建新宅之說。康熙五年,由洛陽進士董篤行撰文的《敕封碑記》敘述了此事:“(關羽)明洪武時,感夢而封伽藍。永樂時,助征而封真君。萬歷中,有皇華如秦,道出于洛。夜宿郵亭,夢帝求購新宅,及覺,詢及父老。遂展拜于冢下,時有白氣騰起,直凌霄漢,見帝隱耀云間,與夢相符。及移文撫司道,請褒封“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鎮天尊關圣帝君”,加冕旒十二,如帝制,遣使致祭于墓,特建廟貌。”⑤這一說法明顯帶有神秘色彩。加封關羽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震天尊關圣帝君”是在萬歷四十二年(1614)十月十日。⑥當時,明朝統治“上下解體,職業盡弛”,危機重重。統治階級不是從改良朝政入手,而是把挽救明朝的命運寄托在關羽身上,因而屢次加封關羽。⑦這次可能是由道教人士促成的,該封號先在京師道教中流傳,“宦者入內言之,上曰:‘此殆天意,遂有是命”⑧。劉若愚《蕪史》記載更為具體:“時掌道經廠太監林朝最有寵,封號實所奏請云。”明神宗對這次加封頗為重視,派司禮監太監捧九旒珍珠冠一頂、玉帶十四根、蟠龍袍服一套,刻寫關羽新加封號金牌一面,至京師正陽門關廟供奉,并舉行醮典三日,宣告關羽“自今伊始,永安帝位,不在將班,鑒觀萬天,巡游三界,悉清人鬼之妖,全消未蔭之患,庶使邊方鎮靜,四夷無干擾之虞,朝野奠安,海宇樂升平之化,常歷歲月,永荷神庥”⑨。從以上史料來看,董篤行所言肯定是有誤的,但無法確知的是他是將封號弄混了,抑或將整個事件都弄錯了。
其三,由衛所武官發起修建。《重建關王冢廟記》云:“洛陽縣南門外離城十里,有關王大冢,內葬靈首,漢時有廟,及今年久毀壞。河南衛宣操秋班隊長王祿等,仰念圣明精忠神武,懸若日月,奮如雷霆,具狀察院,御史陳公準行,分巡首崔公行,河南府知府張公、同知任公貼行,洛陽縣知縣錢公、河南衛掌印指揮孫公、李公準行,擇日動工。狀內指名功德主令陸應選、趙可大、張九韶,蒙縣即著令陸應選等為首修建。王祿等又施買地基銀拾兩。”此碑立于萬歷二十四年八月,且陸應選、趙可大、張九韶等人作為功德主,在明末重修碑中多次出現,可信性較大。如另一塊萬歷二十四年八月《洛陽縣康家莊等里施地立碑記》亦有類似說法,“粵自關王冢,在洛陽城南十里。漢末迄今千有余載,風雨蔽壞,廟宇罔存。茲因府縣遵守明文,首舉善人陸應選管理修造,功德主趙可大、張九韶、季舟、王祿相與贊理,眾鄉人等,仰念關王老爺忠肝義膽,力扶漢室,明貫日月,威震雷霆,于此各發虔心,施舍地基,雖多少不同,共成盛事,庶神有所依,人有所瞻。”當然即便此說正確,也并不能證明第一種說法是杜撰的。很有可能衛所軍官和藩王對此事都有參與。從相關碑刻資料我們不難看出,關林的修建應該始于萬歷十八年至二十一年,至萬歷二十四年規模初具。至于到底誰是創始者,目前尚難以確定。
二、明末關林祀事與信眾群體
萬歷中后期是關林興修和舉行祭祀活動的高峰時期。河南府以及其他河南省府縣各階層人等,包括衛所官兵及家屬、藩王的家人屬下、商人以及普通百姓等,廣泛參與了關林的興修和祭祀活動。
關林在興建過程中得到藩王的大力支持,除有“洛國王疏請創建殿宇”一事之外,伊府王妃、夫人、宮人以及藩屬官員等多次捐資進行殿堂修建并參加關林祭祀活動。如《洛陽、汝州善人施財碑記》中有方城王府善人劉景和、韓守節等人,具體身份不明,但肯定是王府的官員或者差役。萬歷二十四年《河頭信眾施財碑記》中有二泉府夫人劉氏、三泉府夫人封氏、長主夫人蘇氏、宮人鄭氏、胡氏、趙氏、張氏等王府成員。福王就藩之后,其下屬也加入了關林的信眾隊伍。據《洛陽城南關圣帝君冢廟義社碑記》載,該社就是由隨福王就藩來到洛陽的人員結成。”藩王對于關林祭祀的熱情,一方面是因為明朝藩王的權力和行動是受到限制的,過多與地方官員和士紳交往或者參與地方政事是不允許的,因此他們往往將注意力轉移到其他的活動。分封到洛陽的藩王伊府各支和福王在地方宗教信仰的修建維護方面十分踴躍。伊藩曾對洛陽最大的道教宮觀——上清宮進行過一次大規模的重修,還與白馬寺關系密切。⑩福王就藩之后,請求建立寺廟,御賜洛陽城東北郭盡處,靠近朝貢道路的地方一處作為基址,創建了一座規模宏大的迎恩寺。(11)當時,關帝受到萬歷等明末諸帝的尊奉,因此大力參與關林興建不僅可以為自己獲得聲望,同時也容易邀獲圣眷。至于王府的親眷和下屬很多是洛陽一帶人士,同民間社會還有著非常密切的聯系,在明末對于婦女活動限制相對松弛的情況下,王府或者高官的家屬參與民間信仰活動在當時是非常盛行的。
衛所官兵的參與除了河南衛宣操秋班隊長王祿等的首倡之功外,其余都是以個人的形式參加到各種民間會社,在各種碑刻題名中,衛所軍戶和州縣民人都是混雜在一起,由此能夠看出到明朝末年,所謂衛所軍戶和普通民人之間并非界限森嚴,相反,在關林祭祀活動中,他們經常混雜在同一神社之中,進行著同樣的捐資施財活動。
參與關林祀事的還有商人,對于商人來說,關帝是財神,祭拜關帝是保佑他們發家致富的重要活動,因而他們對此十分熱心。萬歷二十四年,江西南昌府南昌縣商人結成關帝社,在社首楊同、熊正梁等帶領下,眾信人等布施銀70兩,修建正殿部分梁柱。(12)此后,“江西信人楊同、熊正梁等為老爺司冠,計每年春秋送冠”。十余位商人還“各出資財,共錢十千,修蓋配殿一所,庶遇祭祀送冠,止有一定”(13)。徽州商人還修建了關林儀門到大殿之間的甬道和月臺兩邊石圍欄。盡管歷經后世多次重修,但保留下來的明代石欄上面仍有十幾位徽州府商人的題名,應為當年在洛陽經商,參與捐資修建石圍欄者。這些信息從側面反映出當時洛陽商業頗為繁榮的情況。
從相關資料來看,普通民眾是這一階段參與關林修建和祭拜活動的主體,不僅有洛陽縣各里民眾,還有河南府屬嵩縣、孟津、偃師、永寧、宜陽、陜州等州縣,以及汝州、懷慶府、開封府、淇縣、魯山等其他府縣的大量民眾踴躍參加。參與民眾范圍如此之廣,也說明關林的影響不僅限于洛陽縣和河南府,已經成為輻射豫西、豫北大片地區的重要信仰象征之一。這里的善男信女結成各種會社,爭相捐獻錢財土地,修建廟宇建筑,虔誠地進行著各種關帝的崇祀活動。
和其他民間信仰一樣,關林也有定期的廟會,熱鬧非凡,(14)逢廟會還要演戲酬神和娛樂,現仍存“河南府洛陽縣助戲一會,三年完滿,刻石為記”(15)的碑文。因為人員眾多,致使茶水供應緊張,“近村且遠,進香人役,俱被暑渴”,于是,附近信眾紛紛結社施茶:“社友忽見,于二十二年六月初二日,速齊一社,施舍茶水,擅自整煙火陸架。”(16)另有鄉耆魏常,“約同志數十人,立為義社,各出己資,以備清茶,以解眾渴”。這一義社活動至少延續了五年。經過不斷重修擴建,關林規模逐漸宏大,“其規模壯麗,殆與解良崇寧宮無異。”在民間的影響迅速擴大,各地百姓源源而來,“焚香者無論男婦,接踵而來,不啻數萬余”,“香煙蕩蕩,人緣浩大,廣進香火”。(17)來自各地的大量信眾結成各種社或者會,到關林祭拜,并奉獻大量的布施,又有助于關林的進一步擴大。
對于明代關林碑刻的檢視給人一個很明顯的感覺就是,關林沒有受到各級官府和地方士紳的關注。終有明一代,地方官員參與關林各項工程為數很少,僅河南知府諸公曾“充拓故址”,“捐俸構亭于應門外,為進禱焚誦者駐憩地焉”;(18)萬歷三十年,河南等處承宣布政使司清軍右布政使易登瀛立“漢室孤忠”碑,參與其事的還有分守河南道書吏左天祥、魏國賓等和分巡河南書吏張文英等人;萬歷三十二年九月,河南府知府陳大道率同知陳大期等立“漢壽亭候碑”,僅此而已。而參與關林修建和捐資的士紳也只是幾個具有生員身份的低級士紳。如廟周圍住戶施舍地畝修廟中,除府學生員李上林(15畝)、邵訓(一畝八分)、縣學生員朱懋登(5畝)之外,(19)其他幾人都是隨各社捐款,數目很少,沒有社首是由具有士紳身份的人來擔任的,也沒有士紳在其中扮演發起和組織者的角色。除了個別題名之外,其他地方均未出現士紳的身影。這種官方和地方士紳的缺席還可以從碑刻內容表現出來。明代的關林碑刻都十分簡單,大部分碑刻的書寫者往往都沒有姓名,除了《關圣陵節府諸公構亭留鹿記》由陳惟芝撰文之外,只有個別為生員撰寫。碑文基本上都只是紀錄信眾姓名及所施舍財物,對于興建意義和進行情況都語焉不詳,使得我們對于明代關林崛起的原因和具體過程很難有深入的了解,或許正是因為大部分碑為民眾所立,他們并不善于編造一套堂而皇之的理由,而只是期望將自己的名字刻寫下來,以垂千古,這無疑從側面折射出關林信眾的大致情況。
實際上,晚明洛陽士紳階層一度十分活躍,他們廣泛參與橋梁水利、災荒賑濟等地方事務;熱衷結社講學、推行教化;大力發掘傳統資源,多次大規模整修伊尹、周公等地方先賢以及二程、邵雍等理學先儒的祠墓,并大力抬升相關祭祀儀軌。他們力圖通過恢復名賢古跡,祭祀地方先儒,來構建地方象征體系,發展河洛理學,恢復地方文化優勢。曾經的輝煌和悠久的文化傳統對洛陽士紳有著深遠的影響,這些地方文化建設是他們魂牽夢繞、孜孜以求的急務。從有關情況來看,盡管關帝早已納入國家祀典,但是這一時期的關林在多數場合仍舊是作為民間的神靈,寄托著民眾的信仰和祈望。商人期望崇祀關帝能夠帶給他們生意興隆和滾滾財富。普通老百姓祈求關帝保佑風調雨順,家人平安。當然衛所武官等也強調關羽的“精忠神武”,但是僅此而已,并沒有作進一步的意義闡發。在某種意義上,明代洛陽關林祭祀基本上還是作為一種民間信仰符號,由普通民眾自發舉行,在祭祀儀軌、規格、信眾組成等眾多方面表現出民間傳統的特征。相比那些儒圣先賢,關林尚沒有被賦予太多地方文化意韻,對與文化傳統有深厚感情,正在力圖通過挖掘理學資源,熱衷于結社講學和樹立地方儒學象征體系的士紳來說,可能并不符合他們的胃口和需要,盡管對此并沒有直接的表述,但是冷落與消極本身就反映了士紳的情感趨向和選擇。
三、清代信眾變換與關林祭祀儀軌的抬升
入清之后,關林的修建維護和祭祀似乎馬上就被地方文武官員“接管”了,原先的民間結社幾乎銷聲匿跡,士紳也加入了崇祀關林的隊伍,與官方密切合作,配合著時代的需要將祭祀儀軌推向更高的地位。
從現存碑刻來看,清代關林的歷次修建都是由官方或者士紳主持進行。順治十七年,關中楊鳳鳴“來防是邦,躬謁陵寢”,并與同僚捐助修葺,拉開了清朝關林重修之序幕。(20)康熙二年,河南知府朱明魁等重修關林,并強調此乃地方官員的職責:“余師屬洛京,主祀冢土,每謁帝廟,未盡草莽,豈委諸十四域之責,顧瞻宮□,尚多陵夷,自以為二千石為職。”(21)康熙三年,靖逆侯張勇因公過洛,張勇親自到關林祭拜關帝,并出資進行重修,河南各地文武官員也紛紛加入捐施的行列。董篤行在《關帝冢重建廊廡碑記》中說:“愚等間捐微資,視侯無量功德,不過滄海之一粟。”可知董篤行等洛陽士紳也各有捐獻。不僅如此,不少地方士紳還直接參與監工行列,碑陰詳載督工者有生員李紹其、劉育梁、許尚恩、姬良佐;舉人董昌言、貢士董健行、董正、庠生董爾泰、常衍祚等。乾隆三十三年,因為皇帝對關羽有新的加封,河南府知府率通判和洛陽縣知縣等更立敕封碑,詳載康熙以來對于關帝屢次加封褒獎情況:“康熙五十八年,加恩后裔,世襲五經博士,承祀林墓;雍正三年,追封三代公爵;五年,賜春秋二祭外,五月十三日加祭一次,并用太牢;殆我皇上御極之十五年,巡幸中州,遣官致祭,御制祭文、匾額;二十一年,賜龍袍、玉帶、銅圭各一;二十五年易壯繆,謚曰‘神勇,茲三十三年三月初三日,奉上諭:加封‘忠義神武靈佑關圣大帝。”(22)經過清初歷代統治者的大力加封和神化,乾隆時期,關林地位已經十分尊崇了,關羽后裔世襲五經博士,世代奉祀,幾與孔子媲美。乾隆十五年,皇帝巡幸中州,在洛陽諭祭周公廟、關林、唐儒韓愈、宋儒范仲淹、司馬光、邵雍、程顥、程頤、朱熹等祠廟,可見在官方祀典上,當時關林的地位至少與這些前代圣賢比肩了。(23)乾隆五十六年,關林再次進行大規模重修擴建。據張松孫所作《重修關陵廟碑記》,此事還得到乾隆皇帝的指示和關照:“乾隆五十四年秋,松孫來守是邦,敬謁陵廟。稽前此之守土者,自康熙至今,相繼捐修,規制益擴,然尤未極崇宏之觀也。今年夏初,中丞穆公率屬勸捐,重修殿宇。而松孫適俸滿入覲,對越良久。奏對間及甲午歲山左用兵之事,見帝擁赤幟坐城上,眾遂驚竄,獲捷。奏甫畢,仰窺圣上戚然動容,諭臣松孫曰:‘維神護佑我本朝,英靈無處不到,實為可感可敬。松孫隨奏:‘洛陽關冢,廟基輪廣,現今撫臣率屬重議捐修。復奉恩旨:‘此守土者之責,當勉為之。松孫既返東都,即告陳大吏,勸眾捐輸。”(24)清代關羽顯靈助佑清軍之事不絕于史。諸如入關追剿農民軍、平定三藩之亂、鎮壓山東王倫起義、湘西苗民起義、川陜楚白蓮教起義、河南天理教起義,以及后來鎮壓太平天國、捻軍起義等等,都出現關羽顯靈陣前佑助清軍之事。這些神跡神話被統治者加以宣揚和神化,以顯示自己代表天命,有神襄助的合法性和正當性。隨之而來的就是統治者對關羽的進一步加封和崇祀。
據統計,自順治十七年至光緒三十三年,清朝政府、朝廷大員、地方官吏、鄉紳商賈共約460余人、190家商號,先后花費白銀5000多兩,錢6000多萬文,對關林進行了25次重修和添建,如此大規模重修關廟之舉,國內鮮見,它說明關林在清朝政府及官吏、百姓心目中,具有崇高聲望。(25)
為什么清朝官員和地方士紳如此看重關林,不惜大量人力物力進行增修擴建,并極力擴張其神力與影響?這與清王朝對關帝信仰的政策有關,也包含著地方官員和士紳利用地方優勢資源以抬升區域文化地位和教化民眾的努力,對于士紳而言還有尋求新的權力領域以展現自身影響的意味。
關帝崇拜在清朝發展到極盛。清軍入關前,努爾哈赤和皇太極都極為尊崇關羽,先后在赫圖阿拉和盛京修建關廟,奉祀關羽。入關后,為穩固滿族在漢族地區的統治,根據政治形勢的需要,更是將以忠義神勇著稱、并在漢族中擁有大批崇拜者的關羽推到了一個至高無上的地位。順治元年,“建關帝廟于地安門外宛平縣之東,歲以五月十三日致祭”;順治九年,“敕封忠義神武關圣大帝”。(26)雍正三年,追封關羽三代公爵,“增春、秋二祭。洛陽、解州后裔并授五經博士,世襲承祀”。乾隆三十三年,“以壯繆原謚,未孚定論,更命神勇,加號靈佑”。嘉慶十八年,“以林清擾禁城,靈顯翊衛,命皇子報祀如儀,加封仁勇”。道光中,加威顯。咸豐二年,“加護國,明年,加保民。于是躋列中祀,行禮三跪九叩,樂六奏,舞八佾,如帝王廟儀”。同治九年,加號翊贊。光緒五年,加號宣德。(27)祭祀典儀日益嚴整隆重,對于關羽的崇拜和加封到了無與倫比的地步。
隨著統治者的大力推崇,民間的關帝崇拜也迅速發展起來。據《乾隆京城全圖》載,當時北京城內專祀關帝和以關帝為中心的廟宇累計達116座,幾乎占了城內全部廟宇總和的十分之一。民間百姓對被尊為“萬能神”的關帝頂禮膜拜,祈福消災,非常虔誠,其香火不僅超過了同為“圣人”的孔子,甚至在作為祭祀上自三皇五帝,下至歷代帝王的唯一皇家廟宇的歷代帝王廟中,也有關羽一席之地。(28)關羽的信仰遍及社會的各個階層,祭祀廟宇和崇拜信仰極多。如雍正皇帝所說:“自通都大邑,下至山陬村墟窮僻之壤,其人自貞臣賢士仰德崇義之徒,下至愚夫愚婦、兒童走卒之微賤,所在崇飾廟貌,奔走祈禳,敬思瞻依,凜然若有所見。”(29)正是在這樣的歷史情境下,各級官員對于關林這樣一個可資利用的象征符號和有效資源自然不肯放過。在對關林進行重修擴建和尊崇其祭祀的同時,還對關帝的神力進行再造,如關林碑刻中記載了以下事件:“方興工時,承修之洛陽丞陳元熙言:‘四月二十九日夜半,廟中群聞鸞鈴之聲,自外入,往復者再。其近居土人以為乾隆十五年,圣駕巡幸之前一歲,靈跡亦如之。是帝之神,雖無地勿在,而精爽所憑,不尤在此耶?不寧惟是,五月十三日,偃師令以帝誕辰,將舉祀事,卜祭牛,既吉,省牲時,市儈欲以下色者易之,忽顛仆,自訴其罪以死,此尤近事之驗也。”(30)通過對關帝無所不在的神力的強調,一方面抬高和神化了洛陽關林的地位,同時也使得關林成為“正人心,厚風俗也”(31)的重要資源。這對于維系地方政教風化自有是大有裨益的。
經過大舉興修和對其神力的塑造,關林規制日益宏大,祭祀儀軌嚴整,影響范圍漸廣,“關圣帝君之靈,自通都至于下邑皆立廟;而洛陽陵寢尤神,所憑依廟貌最古,威靈更赫,往來輻輳者,罔不虔心奉祀”(32)。到清后期,關林不僅是祭祀和信仰中心,似乎也成為地方輿論和處理地方事務的重要場所,在地方權力網絡中具有一定的地位。在關林有嘉慶時豁免洛陽縣正南路第二、三兩鄉差役的碑文以及光緒年間規定大靖渠維護、分水事宜的《大靖渠章程十二條》等,種種跡象表明關林的功能被延展了,在清后期地方生活中,具有某種地方權力中心的地位。
同一個舞臺,明清參與關林祀事的信眾卻有著很大不同。在明代,參與關林的修建、維護和祭祀儀式的基本上都是普通民眾,而入清之后,這一儀式立即被地方文武官員接手,歷次修建和祀事的舉行都是由他們和士紳協同進行。出現這樣的變化,與清朝統治者逐步抬升關羽地位的整個時代背景有關,同時也是在明清洛陽社會變遷大背景下地方士紳重新發掘地方文化資源,塑造地方新象征的結果。明清鼎革之變后,地方士紳和官員原本熱衷的儒學典范和地方先賢祠廟毀壞,祭典廢棄,接續前賢、結社講學之風也受到壓制,一切恢復儒學象征、發掘地方傳統的努力都因烽火亂離、鄉賢凋零而成為泡影。而關林卻沒有受到什么影響,反而因為各種力量的推崇和亂世民眾的需要而地位日增。在洛陽我們看到有一個有趣的例子:“郡人之為祠以祀紫陽,蓋數百年于茲矣。明季闖寇之亂,乃于其前置關壯繆像,民之奔走俎豆于其下者,相沿而不知革,幾不知為紫陽之舊。余恐其無以妥靈而式后也,遂更卜地一區,為堂凡若干楹,而遷紫陽之主于內,庶可以兩存而無憾矣。”(33)洛陽南門外的朱子祠已有數百年歷史,但自明末關帝來此之后,“焚宇元宮輝煌金碧”,喧賓奪主,獨享百姓的祭拜和香火,人們甚至都忘記了這里還有一個朱夫子。一冷一熱,對比鮮明,難怪作者感嘆:“自孔氏既沒而言忠義節烈之事者,必以壯繆為尚;言天下性命之旨者,必以紫陽為宗,然壯繆之廟食天下,自通邑名郡以及遐陬僻壤,無不金碧而尸祝者,幾與孔子宮墻比盛;而紫陽之祠相望如晨星之落影。”“繼孔孟之絕學,衍斯道于將來者,乃不得一宏敞無礙之地而奉一食焉?”(34)為改變這一現狀,最后只好將朱子祠廟遷往它處,使兩者相安無事。這件事情發生于康熙二年,從當時的情況來看,不是關帝給朱子挪地方,而是朱子讓位于后來的關帝,也可揣見當時雙方地位之微妙。并且作者還大力發掘關羽之忠義和朱熹之繼傳圣學功業相同:“蓋壯繆平生嗜讀《春秋》,而紫陽之著書一以筆削為準,皆同出于孔氏之學而不易為軒輊者也。夫以郡人之祠紫陽者,數百年之舊,而一旦以壯繆奄而尸之,即紫陽之道不因是為顯晦,而揆諸壯繆在天之靈必恫然有未安者。”(35)正是由于關帝和朱子同得《春秋》大義,同出于孔氏之學,故不應當厚此薄彼。作者還煞費苦心地指出,如果因為關帝信仰過分尊崇而使朱子之道受到影響,那么就連關羽本人也不能心安理得。由此也可窺見儒家學統象征式微,不得不有借于關帝信仰威力的無奈和遷就。
在明清之際的亂世,不僅統治者需要借助關帝的神力來戰勝對手,并通過將其塑造成忠義象征來籠絡人心和推行教化,老百姓更需要這樣一位全能的保護神,以求能夠平安度過兵荒馬亂的歲月,民間社會對于關帝的崇拜也已到了無以附加的地步。不同階層、不同職業的人在信奉關羽,向其作祈禱時,所表達的要求和請求的內容是不同的。關帝不僅是忠義勇武的代表,能夠保護一方,并且擁有無數神力于一身,他作為財神能夠保佑人們發財致富,可以抗御水旱災害,還是眾多行業者的“行業神”,其他像求藥治病、防火除害,甚至在一些地方,關帝還有生育之神的身份,成為一個廣泛被人們崇拜的神靈。(36)這一切都是程朱等理學象征和其他地方先賢崇拜所無法提供的,因此作為象征和信仰符號,關帝的作用和影響無疑要強大得多。這是清代洛陽士紳一改其前輩們的態度,轉而投身關林的修建和象征塑造行動的重要原因。
由置之不理到趨之若鶩,洛陽官紳的態度轉變何其快,何其大,考慮到當時的形勢,對比自己努力抬升建構的儒學象征的式微無力和關帝信仰如火如荼的繁盛,難怪士紳要倒戈投誠。但是士紳畢竟與平民百姓不一樣,他們并非盲目地對關林頂禮膜拜,而是要將此作為自己的一個資源,盡力發掘其中體現自己價值準則和傳統觀念的因素,于是關帝與孔子的親緣關系就日益緊密了。隨著士紳和官方的進入,普通民眾反而退出了關林的舞臺,現存清代關林碑刻幾乎沒有普通百姓的身影。當然不太可能是他們放棄了崇拜關帝,或者官方禁止他們參與關林的建設和祭祀,而應該是他們失去了話語權,士紳權威和文化優勢的介入,使得民眾很容易跟隨著他們的邏輯,相信了士紳講述的故事,于是在關林我們只看到了士紳和地方官員們的表演,盡管可能仍有無數百姓參與廟宇興修,并組成浩浩蕩蕩的信眾隊伍活躍在關林祀典之上,但是卻已經淪為看客而從這一歷史舞臺消失了。
注釋
①《創塑像壁記》,碑存洛陽關林。
②《古今圖書集成》卷三七,《關圣帝君部》,中華書局,1934年,第30頁。
③《明史》卷一一八,《諸王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3612頁。
④《萬安康懿王墓志銘》,《洛陽新獲墓志》,文物出版社,1996年,第360頁。
⑤董篤行:《敕封碑記》,碑存洛陽關林。
⑥《續文獻通考》卷七九,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498頁。
⑦文廷海:《論明清時期“關羽現象”的演變和發展》,《四川師范學院學報》1999年第6期。
⑧張爾岐:《蒿庵閑話》卷一,齊魯書社,1991年,第305頁。
⑨張鎮:《關帝志》卷一,《封號》,乾隆二十一年刻本。
⑩《重修上清宮記》、《修白馬寺塔記》碑分別存洛陽上清宮和白馬寺。
(11)刑銘德:《福藩奉勅創建迎恩寺碑記》,《洛陽縣志》卷十五,嘉慶十八年刊本,第23頁。
(12)《江西商人、河南善人施助大殿碑記》,碑存洛陽關林。
(13)《江西善人建配殿碑記》,碑存洛陽關林。
(14)《關王冢施茶鑄造銅爐金鐘玉磬碑記》,碑存洛陽關林。
(15)《大殿落成洛陽縣助戲碑記》,碑存洛陽關林。
(16)《義社施茶造鈴敘》,碑存洛陽關林。
(17)《關王冢施茶鑄造銅爐金鐘玉磬碑記》,碑存洛陽關林。
(18)《關圣陵節府諸公構亭留鹿記》,碑存洛陽關林。
(19)《洛陽縣康家莊等里施地立碑記》,碑存洛陽關林。
(20)《楊鳴風重修大殿水枧》,碑存洛陽關林。
(21)《重修關圣帝君廟碑記》,碑存洛陽關林。
(22)《林碑重刻記》,碑存洛陽關林。
(23)《豫乘識小錄》,同治刻本,第1頁。
(24)《重修關陵廟碑記》,碑存洛陽關林。
(25)洛陽關林管理委員會編《洛陽關林》第4章第2節,中國攝影出版社,2000年。該書具體銀兩數統計有誤,當遠在此數之上。
(26)《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四三八、四三三,光緒二十五年刻本,第10895頁、第10870頁。
(27)《清史稿》卷八四,中華書局,1976年,第2541頁。
(28)李宏坤:《清代的關帝崇拜》,《歷史檔案》2004年第2期。
(29)于敏中:《欽定日下舊聞考》卷四四,《城市》,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698—699頁。
(30)《關陵廟碑記》,碑存洛陽關林。
(31)《郡守劉公祖重修壯穆公關夫子廟記》,碑存洛陽關林。
(32)《重修關陵碑文》,碑存洛陽關林。
(33)(35)毛際可:《重建朱夫子祠碑記》,《洛陽縣志》卷十五,第37—38頁。
(34)黃綬:《重建朱子祠堂記》,《洛陽縣志》卷十五,第36—37頁。
(36)有關關帝信仰的情況,學界論述很多,可參見郭松義:《論明清時期的關羽崇拜》,《中國史研究》1990年第3期;蔡東洲、文廷海:《關羽崇拜研究》,巴蜀書社,2001年;李喬:《中國行業神崇拜》,中國華僑出版公司,1990年,等等。
責任編輯:王 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