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壇腌蘿卜

　　我上高二的那年春天，父母所在的棉廠倒閉，他們同時成了下崗工人。失去了經濟來源，我們的生活一下子陷入舉步維艱的困境。父母思忖再三，決定去山里包地種棉花。
　　那時，父母五十出頭，頭發已經花白，蒼老的征兆日益明顯。他們包下二十畝棉花地，迎接他們的，將是風吹日曬的繁重勞動。可是，為了掙錢供我和哥哥上學，他們還是毅然決然地搬到山里去了。
　　父母搬進山的那天，是星期天，我去送他們。說是搬家，實際上他們帶的東西很簡單，除了被褥衣服、生活用品外，還有一大壇腌蘿卜。那是剛過春節后母親腌的，每年的那個時節，母親都要腌一壇，當做平時生活的調味品，想不到那年，卻成了父母去山里后要吃的主菜。
　　父母山里的家，說是家，其實很簡陋，只有一座低矮的石頭房子，立在半山腰。
　　暖暖的三月天，陽光沒遮攔地照在身上，一路上汗流浹背，但置身于石頭房子里，好像和外界兩重天，很陰冷，似有一陣陣冷風，吹進背里，我接連打了幾個寒戰。沒有院落，出門就是下坡地，站在門口，可以看到近處幾塊高低不平的田地，遠處，就是連綿起伏的群山了。我抱著腌蘿卜進屋時，淚水抑制不住涌出眼眶，父母年過半百，為了生計，為了供我和上大學的哥哥讀書，卻要來到這個條件艱苦的地方，干繁重的體力活，吃腌蘿卜……
　　那天的午飯，母親做得很艱難，我和父親跑了很遠，收集了一些柴火，又到山坳的潭里，汲了一桶水，母親在屋前架起鐵鍋，蒸熱了從家里帶來的幾個饅頭，煮了一鍋稀飯，腌蘿卜就是菜了。我很餓，但飯菜吃得很少，因為我知道，我多吃一根腌蘿卜，父母在山里就會少吃一根，讓他們再去山外籌備，是多么艱難啊。
　　太陽西下，我要回學校了。父親塞給我一張銀行卡，上面存有500元錢。他一再叮囑我，這些錢，是我這學期的生活費，沒錢花的時候，就去銀行里支取，專心學習，平時不要到山里來。我點頭，轉身離去的剎那，淚水肆意流下……
　　17歲的年齡，經過一次山里之行的洗禮，忽然間就成熟了。我開始拼命地學習，同時，也在想方設法幫父母分擔生活的重擔。我拋去虛榮心，寫了家庭貧困報告，申請到一份打掃餐廳的勤工儉學工作，餐廳里免費提供一日三餐，每月還有50元的補助。父母給我的銀行卡，我一直未用，并把每月50元的補助，除了買學習用品花掉一部分外，剩余的都存入卡內。
　　在餐廳幫忙時，我開始關注蔬菜的生長季節問題，什么時間種，什么時間收，是直接播種，還是先育秧苗再移植。我的心里，一直裝著山里的那壇腌蘿卜，一直映現著父母因吃不上蔬菜而消瘦憔悴的樣子，我想為父母買些蔬菜種子，送進山里去。
　　四月的一個星期天，我買了小白菜、西紅柿、黃瓜、茄子和胡蘿卜等種子，去了山里。翻過山峰，往山坳里望去，父母勞作的身影映入我的視野。他們正揮舞著镢頭，給棉花松土，白花花的陽光灑下來，他們的身影似乎匍匐在大地上。我的腳步越來越沉重，離棉花地漸漸近了，一塊塊棉田里，小小的秧苗整齊有序地生長著，我走近的時候，父母發現了我，競相跑過來。他們漸漸近了，我的雙眼不禁模糊起來，只一個月的光景，他們瘦削了許多，臉龐被太陽曬得黝黑，父親的頭發和胡子，一個月未剪，長長的，亂亂的。母親的嘴角，長滿了水皰，她曾經俊俏的臉龐，也顯得滄桑而憔悴。
　　我把一包包蔬菜種子遞給母親，給他們講述著種菜的常識。母親興奮地說，在房子前面，就可以開墾出種菜的梯田來，等蔬菜長出來后，環繞著房子，就更有生活氣息了。說著，她就掄起镢頭，在石縫之間的黏土處，開墾起來。
　　那天，我吃的午飯，仍是饅頭、稀飯和腌蘿卜。我去看壇子，往年我們全家人可以吃一年的腌蘿卜，只剩一半了。
　　快放暑假的時候，母親來學校看我，她說山上的西紅柿熟了，她是來城里賣西紅柿的。我心疼地責備她：“種蔬菜是讓你們吃的，誰指望賣錢呢。走這么遠的路，多辛苦！”母親嘆息道：“能換一毛錢就讓你爸少為一毛錢的難，我累點兒沒啥，你和你哥又快交學費了。”我急忙拿出銀行卡，讓她不要為我的學費發愁，上面657元的“巨款”讓母親驚呆了。我給她講了勤工儉學的事，講了買種子種蔬菜是想讓他們少吃腌蘿卜的愿望，母親聽著聽著就哭了。她說西紅柿已經熟了很多，她和父親一直不舍得吃，他們的一日三餐，仍然是腌蘿卜，因為父親心里裝的，全是如何籌得我和哥哥的學費。母親說，回去后，一定告訴父親銀行卡的事，他一定會很欣慰，母親還向我保證，回去后，他們會多吃蔬菜，不再把腌蘿卜當主菜了。
　　暑假期末考試，我考了全年級第一名，按照學校規定，我可以免交下學期的學費。與此同時，我收到了哥哥的來信，他也在傳遞捷報，拿到了系一等獎學金，暑假里，他又聯系了幾份家教，家教掙的錢，加上獎學金，足夠交下學期學費了。他暑假不能回家幫父母干活了，讓我向山里的父母傳遞佳音。
　　我登上山峰，遠遠的，看到了郁郁蔥蔥的棉田。我奔跑著，呼喊著父親母親，我的喊聲，他們的回應，在群山間回響。小屋前的蔬菜，亦是一片蔥蘢，大大的西紅柿綴在枝丫上，黃瓜架上開滿了黃色的小花，茄子已經結出小拳頭樣的茄仔。我站在蔥蘢的蔬菜地里，對父母說了我和哥哥的好消息，他們喜極而泣，連連夸贊我和哥哥爭氣。而我知道，我和哥哥學習和生活的動力，是來自那一壇腌蘿卜，來自和腌蘿卜朝夕相處的父親母親。
　　我走到屋里，打開菜壇，里面的腌蘿卜，已所剩無幾。■
　　（麻連飛薦自《３７°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