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類歷史的發展中,對真理的追尋始終是促使人類前進的強大動力。從牛頓到愛因斯坦,從達·芬奇到畢加索,人類一次又一次驚呼發現了真理,驚呼之后又會發現自己踏入了新的黑暗。由奧遜·威爾斯執導的電影《公民凱恩》用圖像的方式向我們呈現了人類求索真理的坎坷艱辛。
享譽全美的報業大亨凱恩死了。紀錄片《三月新聞》描述了凱恩擁有的一切:37家報紙、兩個財團和一個廣播網;他的成就:建起了帝國之上的帝國。凱恩的自評:過去、現在、將來我都是一名美國公民。然而盡管記錄片材料豐富,數據確鑿,還是無法定義凱恩是誰。而人類由于受發現真理的欲望的驅使又決不會滿足于發現表象——凱恩做了什么,而是要認識躲藏在表象后面的“真理”——凱恩是誰。
所有凱恩做過的事情都有據可查,但所有這些表象的累加并不能還原出凱恩的本質。缺了什么呢?凱恩的臨終遺言“玫瑰花蕾”的所指是唯一沒有被確定的。也許這就是發現真相(真理)的一個突破口。只要采訪所有了解凱恩的人,把他們提供的信息拼湊起來,找出“玫瑰花蕾”的所指,就會發現凱恩是誰(真理)。這個過程頗類似于拼圖游戲??梢约僭O如果擁有所有的碎片,就可以拼出一個完整的圖來。
于是記者托普遜開始了收集碎片的漫漫旅程。
托普遜首先去見凱恩的第二任妻子——蘇珊·亞歷山大。電閃雷鳴,暴雨如注,接近真理的開端便阻力重重。托普遜遭到了醉醺醺的蘇珊的拒絕。一扇希望之門關閉了。設想即使蘇珊不拒絕,那處于醉酒狀態的意識又能提供多少有價值的東西?
鍥而不舍的托普遜又來到大西洋城的撒切爾圖書館。撒切爾從凱恩的童年時代就介入后者的生活中,是凱恩童年的唯一一個可以采訪的見證人。托普遜享受了稀有的特權,可以在圖書館里查閱資料,但閱讀時間及內容都被嚴格限定。走向真理的路障礙重重。托普遜閱讀了撒切爾回憶錄中有關凱恩童年及創業的經歷。得到了一些零碎的知識:凱恩在一個大雪飄飛的日子,由于財產問題而離開了自己的故鄉,投入了一個陌生的環境。創業時期的凱恩有主見,敢于為了窮人的利益挺身而出?!懊倒寤ɡ佟笔鞘裁矗匀粵]有答案。
托普遜又一次揚帆啟航,奮力駛向孕育著希望的“陸地”——凱恩手下的經理波斯丁。
談話伊始,波斯丁就說:“撒切爾是個大傻瓜。撒切爾永遠沒有弄懂他。有時連我也不懂。”短短幾句話,使得波斯丁自己的敘述的可信度大大降低。波斯丁輕率地斷定“玫瑰花蕾”指的是一個女孩子,因為他自己就在去澤西島的旅程中,對一個邂逅才幾分鐘的白衣女孩難以忘懷 。這種以己之心,度人之腹的方法當然無法幫助我們清楚地認識他所描述的人。更可怕的是,波斯丁建議托普遜去找凱恩的密友李蘭德,從而使敘述焦點轉向李蘭德。要想看得清楚,必須準確聚焦。敘述焦點的漂移使得發現真相希望渺茫。在談話接近尾聲時,他又說:“‘玫瑰花蕾’也許是某種已經丟失的東西?!奔幢闶侨绱顺鰻柗礌柕囊粋€見證人,他的敘述也不可棄置不顧,還是要做一番沙里淘金的努力。
通過波斯丁的敘述,我們又獲得了一些碎片。在雇員們的心中,凱恩不僅有杰出的領導才能,而且開朗幽默,為貧困的人會盡其所能?!八亲羁蓯鄣暮⒆?。他為富人領跑。如果他破產,誰不會難過呢。他不像先生,像個老好人?!睂τ谀莻€至關重要的“玫瑰花蕾”,除了兩個含含糊糊的暗示,他唯一能肯定的是它絕不是凱恩的第一個妻子艾米莉。還好,他提供了凱恩的密友李蘭德的線索。既然是密友,自然應該知道一些有價值的內情,看來真相馬上就要大白了。希望又一次高漲如潮。李蘭德是那個通向真理的可能途徑。
然而這個關鍵人物年老健忘,身患絕癥。可以寄托希望嗎?李蘭德開口便說,“我記得一切”,柳暗花明又一村。接著又說這是由于人類最大的詛咒——記憶?!霸{咒”如一朵不祥的陰云,給他的敘述投下了濃濃的主觀感情色彩。“他(凱恩)是個下流坯?!比缓笏俗约涸诟墒裁?,突然提出要一只雪茄。自此以后,雪茄反復打斷他的敘述。如果敘述焦點只在雪茄與凱恩之間來回搖擺,尚可忍受,但李蘭德仿佛打定主意要使真相追尋者處于岔路叢生的境地,又提起了艾米莉,轉而把注意力放在艾米莉身上。
把前面得到的碎片努力拼起來,我們獲得了查爾斯的大致特征,熱情開朗,富有正義感。李蘭德的碎片描繪出來的顯然是另一個凱恩?!八麖牟煌嘎蹲约?,他只是給你一點小費。沒有人有他那么大方?!奔热粍P恩“從不透露自己”,那我們知道真相的可能性有多大?
希望再一次破滅。蘇珊突然同意了和托普遜談談凱恩,托普遜要求蘇珊談談任何她能回憶起來的關于凱恩的一切。蘇珊說她和凱恩之間最重要的“是錢,很多錢”。
只要想想莎士比亞對于金錢那一段很有名的論述,就會明白蘇珊從金錢的角度來透視凱恩,其觀點怎能客觀公正?
只要聽聽他們對即使是同一件事情的敘述也大相徑庭,就明白不能依賴哈哈鏡忠實地反映事物。在波斯丁的描述中,凱恩是因為愛才為蘇珊修建了歌劇院,沐浴在愛河中的蘇珊功成名就,興高采烈,對凱恩感恩戴德。而在蘇珊的描述中,凱恩純粹是出于自私的目的才為自己修建了歌劇院。他只想證明他可以改變世人的想法,地球應該按照他的意志旋轉。
離目標越來越遠的托普遜最后只能去仙那都——凱恩彌留之際的居所去碰碰運氣。在那里他見到了凱恩的管家。聽到托普遜的提問后,管家說:“‘玫瑰花蕾’,我告訴你‘玫瑰花蕾’。這個答案對你來說值多少錢?1000美元?”這次付出的不止是精力,還有比精力更有實在感的金錢,但是否能買回真相?
根據管家的敘述,當凱恩的第二任妻子蘇珊離開他以后。凱恩怒火中燒,砸碎了家中所有的東西,唯獨留下了一個水晶雪球。并對著水晶雪球喃喃自語:“玫瑰花蕾”。這個水晶雪球陪伴了凱恩的一生,直到臨終,才從凱恩手中滑落,摔得粉碎。管家認為水晶雪球就是那個神秘的“玫瑰花蕾”。
然而影片最后一個鏡頭是凱恩幼年時玩的雪撬被處理垃圾的大火逐漸吞噬,雪橇上面赫然寫著“RoseBud”(玫瑰花蕾)。雪橇否定了管家,又把我們引向了凱恩的童年創傷。
“玫瑰花蕾”從白衣女子漂到水晶雪球,又漂到雪橇,在意義的海洋里與它的所指斷裂了。留下真理的追尋者茫然不知所措。
整個追尋過程中,我們犯了一個錯誤,就是想當然地認為客體乖乖地等在那里被發現。然而正如測不準原理向我們揭示的,客體比我們想象的要狡猾。凱恩在創業初宣稱要“提供給市民最真實的報紙,使他們得到真相”。然而后來為了體現自己的強有力,不顧蘇珊嗓音細弱的事實,努力用自己的報紙營造出蘇珊大紅大紫的假象,受到煽惑的觀眾如潮水般涌向歌劇院。影片中凱恩兩次強調,“我要讓大眾想我告訴他們所想的”。
仙那都的門上豎著“禁止進入” ,康德指出認識只可到達現象界,無法到達物自體,主體的認識能力有限,客體又如此狡猾,我們去哪里尋找真理?
假設雪橇沒有被燒掉,而是被托普遜發現了,明白凱恩的臨終遺言“玫瑰花蕾”的所指是雪橇,那么雪橇的所指又是什么?是母愛,是童年,還是故鄉?如果什么都是所指,那就可以說什么都不是所指。那人類就會永遠在黑暗中沉淪,沒有被救贖的希望。幸好,那個雪橇被燒掉了,給人類留下了最后一絲希望——如果尋找的力度再大一些,或許就可以阻止這塊丟失的拼圖被毀滅,就可以發現真理。那塊丟失的碎片由于未完成自己的使命而得以保存在人的信仰里。信仰是人類達到真理的最后訴求。本雅明說:“若沒有神學,真理就是不可想象的”。當然,還有許多許多人對此說三道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