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人諾諾，不如一士諤諤

　　梅俊杰博士的新作《自由貿易的神話——英美富強之道考辨》（下稱《自》）面世之時，恰逢金融危機肆虐全球、自由經濟禮崩樂壞之際，有此因緣，著書者之一士諤諤愈顯其先見之明。
　　先見之明殊非易得，其難首先在于欲破神話之“神”。不同于“皇帝新裝”之謬極，自由貿易的神話既然能在過去兩百年內逐步被擴散及至成為千人諾諾之主流意識，內中自有可指為馬之鹿，而況造此神話諸公既有位高權重者、又有才高學富者，讀者自可察鑒身旁眾人聽聞《國富論》等作何反響。
　　既作虎山之行，自須藝膽俱備。《自》一書作者甚為敏感地覺察到經濟發展與自由貿易之間的義理之辨其實很容易陷入到先雞先蛋的陷阱中，因此，他的別有之功是換用中國治學傳統中的“經史合參”的辦法，即，既領會先人留下的經典要義，又關照實際發生的歷史事實，兩相比照以求探得事物的真相。
　　《自》一書得出的結論多有發人深省之處，如，英美這樣的首要發達國家恰恰是通過有悖于自由貿易原則的保護主義道路，才實現了國家的富強并確立了自己的優勢地位，而且這種規律性特點至今未有實質性的改變；又如，貿易保護固然不可能是一國富強的充分條件，但足可視之為一個必要條件，如果一定要挑出一個單獨的決定因素來解釋一國富強的話，作者寧愿認為，這個要素就是逆自由貿易而行的貿易保護和產業扶植，等等。
　　值得指出的是，上述結論的價值并非僅在于其不合眾聲。近年來，有感于自由主義經濟實踐的結果與自由貿易的承諾相距甚遠，全球各地尤其是發展中國家內部并非沒有反對自由貿易的聲音，只不過，這些聲音往往失之于理偏據弱因而難以對自由貿易的神話構成有力的挑戰，有些時候，甚至還會因為其難以自圓反而成為自由貿易借以招降納叛的本錢。
　　避免為破而破的惟一辦法是憑借真憑實據以及嚴密推導，《自》一書作者令人信服地通過揭示從英國工業革命到美國成功趕超等一系列歷史真相，跳出歷史解讀歷史，把零星孤立的歷史片段系統化、抽象化，環環相扣地相繼提出下列觀點并因之完成了細密和圓轉的論證：
　　——不是自由貿易推動了英國的工業革命，倒是英國工業競爭優勢的確立將自由貿易論推上了主流意識形態的位置；
　　——英國不是什么內生、先發現代化的原型，它實現發展的手段與自由派慣于標榜的自由貿易或放任自流格格不入；
　　——英國在19世紀上半葉轉向自由貿易是在該國工業優勢達到天下無敵后的自然選擇，為的是建立一個以自身壟斷優勢和壟斷利益為中心的國際分工體系；
　　——美國的經濟脫胎于英國重商主義時代的母體，美國的經驗再次表明，自由貿易和保護主義都是手段，產業的壯大才是貿易政策應當服務的目標；
　　——美國主導下的當今國際貿易體制本質上還是一個強者各為私利相互角逐的傾軋舞臺；
　　——自由貿易論的要害是遷就并強化現實分工格局，引導弱勢方依賴并不可靠的比較優勢，最終使之固定在國際分工產業鏈的低端位置并因此而流失機會和利益。
　　歷史原來如此。真相原來如此。自由貿易逐漸被神話的過程其實就是一種原本不無裨益的理論不斷被忘卻其局限性以及漸迷失其工具性的過程，關乎于此，偉大的哈耶克曾經在其《自由憲章》中尖利地指出：理性不是萬能的，如果我們相信理性可以成為自己的主宰，可以控制他自身的發展，則恰恰可能毀滅理性。
　　可惜神話還是在被不斷制造出來。感謝《自》一書作者，他的空谷探幽恰恰再一次踐行了人類對于知識的僭妄的抗爭，而其所操柄的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則可為一切不甘自我奴役者體用兩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