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規劃
作為西南政法學院(現西南政法大學)首批法律專業的畢業生,張建田身上有著耀眼的西政78級光環:現中央軍委法制局正師職法制員,大校,參與過20多部中國法律、法規的起草、修改和審查工作。而在他的周圍,一批西政78級群英,幾乎撐起了現今中國法學界的半壁江山。
對于52歲的張建田來說,自從30年前改革開放的春風吹圓了他的大學夢后,求知若渴的他就沒有再允許自己的人生出現過大的意外。
但是30年后,張建田不得不承認,那鬼精靈般的女兒也許是自己人生中最大的一個意外。
1985年夏天,張建田的女兒降生。和大多數中國父親一樣,在經歷了短暫的“子承父業”的困惑后,張建田開始像規劃自己的人生一樣鄭重地設計起了女兒的未來。
2003年6月,18歲的女兒高考發揮了自己的最佳水平,考分超出當年重點線近60分,高考作文獲滿分。
此時的張建田心中溢滿“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喜。更為甚者,自己終于可以濃墨重彩地為女兒描繪一個精彩的人生。同時,在父親的勸說下,女兒懵懵懂懂地順從了父親的意愿,選擇了中國政法大學,研習國際法。
脫軌
張建田長吁了一口氣,至此,他終于可以將對女兒人生的規劃清晰地鋪展開來。
在女兒赴校之際,張建田鄭重地與女兒進行了一場成人間的談話,對她提出了要求:用大學4年假期進行社會實踐,然后在考上研究生之后的一年內出書,并從此專研法學教育。作為父親,會提供期間一切費用支出、資料匯總以及人員引薦的幫助。
急于離家的女兒滿口答應。
但不久,張建田意識到,女兒的應承只是一種孩童似的敷衍,不具有任何法律效力。
“大學第一年還可以做到一個月回家一次,因為我們給她提出要求,只有親自回來,才能領取生活費。”
沒多久,女兒回家的頻率越來越低,向家里要錢的頻率卻越來越高。
時光荏苒,自己的規劃卻越來越渺茫,張建田困惑地發現,自己忙,女兒似乎比自己還忙。
夫妻倆曾試圖到學校一探究竟,但不是撲空,就是被嚴格的校規擋在女兒宿舍門外。張建田通過學校的朋友打聽女兒的近況,朋友舉例贊賞女兒表現優秀:擔任學院文藝部長和禮儀團團長,積極參加各項文藝演出;為一些時尚雜志撰寫文章,多次參加平面模特選拔大賽并獲得很好的名次。當然,一點小小的瑕疵是,極少選修課程需要補考。
張建田火冒三丈,比起自己30年前在校就讀期間就積累、撰寫軍法資料20余萬字、多次發表學術論文、馬恩列著作倒背如流,女兒的行為簡直就是不務正業,何談優秀?
張建田急欲拉回拴在女兒翅膀上的那根線。他有意帶女兒參加自己的同窗餐會,席間,一眾法學精英拉開陣勢,大談精深的法學理論,意欲讓女兒耳濡目染,但女兒很快就掌握了主動權,顧左右而言他,天南海北一頓神侃,令在座的法學大腕們啞口無言。
把女兒拎回家后,張建田咆哮:“30年前我們只有7部法律可學,你們現在有229部,你竟然什么都沒學到,胡言亂語給我丟臉?”
女兒不服:“時代不同了,把我放在30年前,我可能比你更優秀,把你放在現在,你可能比我更叛逆!”
張建田退一步:“起碼你要對得起自己,把自己的專業學好吧?”
女兒不依不饒:“這個專業是你幫我選的,我從來沒有喜歡過!”
女兒從此拒絕參加這樣的聚會,留給父親滿心沮喪。
沮喪只是女兒給張建田五味雜陳中的一種。
一日,張建田出差回家,敲開家門,迎面一陣嗆人的化妝品香撲鼻而來,一個頂著一頭亂糟糟“鳥巢”、眼皮上掛著長得驚人的假睫毛、腳蹬高跟鞋的摩登女郎笑瞇瞇地站在面前,張建田一驚,以為敲錯門,轉身欲走,女郎竟伸手挽住了他的胳膊,恐懼“噌”地涌上張建田的心頭,定睛一看,恐懼變成暴怒:是自己的“丫頭”!
女兒興奮地把父親拉回家,一搖三晃地示范起了貓步,并邀請父母出席她在次日參加的某時尚雜志平面模特的選拔大賽,張建田一臉鐵青地拒絕了。
為表決心,夫妻倆第二天跑到京郊雁棲湖游玩了一整天。
再次日,張建田在《北京晚報》上看到了頂著“鳥巢”的女兒,才獲知她得了北京賽區亞軍的消息。
女兒得意地讓父親給她一個評價,張建田一字一頓:“驚世駭俗,匪夷所思,正經事不干一件。”
女兒氣得淚汪汪:“不管我怎么做,你都不會表揚我!”
回歸
那個曾經為女兒設計的遠大規劃幾近夭折,張建田打算向現實低頭。
他向女兒提出最低要求:考上研究生,否則掐斷你的一切經濟命脈!
為“騙取”最后幾個月的生活費,女兒開始采取迂回戰術。
研究生考試的最后一天,在外出差的張建田接到女兒“乖巧”的電話——參加了所有科目的考試,但事后張建田才知道,女兒所謂的參加,就是最晚一個入考場,最早一個交考卷。
對于女兒迫不及待地把所有精力投注找工作上,張建田不屑一顧:“以你的學習成績,能找到什么工作?”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2007年1月,女兒順利地應聘到某中央直屬部門法律部,成為全班第一個找到工作的人,而正是那堆被張建田斥之為不務正業的實踐經歷,幫助女兒從幾百個競爭者中脫穎而出。她自豪地對父親宣稱:“這是我第一次為自己的人生做主,不靠你的幫助!”
父親冷眼反擊:“如果你是那些學習成績優秀但出身外地、家境貧寒的同學中的一個,你還能這么順利嗎?”
女兒氣極,在大學畢業之后,立刻搬出家,與父親從此展開了冷戰。
在這段歲月里,張建田對女兒一度回歸到一個父親最簡單的要求:平安。
改變不是沒有。
女兒應領導的要求為出國的同事們辦理簽證,出于父親長期“要習慣對自己處理的一切事務留存備份”的叮囑,女兒額外幫同事復印了一份簽證放在抽屜里。臨出國之際,一同事把簽證丟了。就在全組大亂陣腳之際,女兒遞出了復印件,領導從此對小姑娘刮目相看。女兒激動地給父親打來電話:“爸爸,謝謝你!”
2008年年初,女兒出差德國參加高科技產品展銷,德國當地的知識產權保護部門迅速以涉嫌侵權為由,查封了很多展銷產品,女兒回國后告訴了父親,反思良多。不久,張建田默默地把自己專門收集的國際知識產權保護方面的資料遞給女兒:“中國的知識產權保護還有很多工作要做,我想這也是你們單位招聘你的目的。”
之后某天,張建田收到女兒發來的短信:“爸爸,您是我的偶像!”
父女關系冰釋。
張建田仍難免打擊女兒:你這輩子不會超過我了。
女兒不服:我一定會比你還優秀!
張建田有些不解,女兒所說的優秀的標準是什么?但他不再想細究了:30年前,全國法學院系只有六七百名學生,現在全國法學院、系、校突破630所,在校生超過三四十萬;30年前好學生的標準就是品學兼優,畢業分配工作高枕無憂,現在十幾萬大軍同擠就業獨木橋……30年,變化太大,標準也越來越復雜。
張建田開始慢慢嘗試理解女兒。
女兒也有了改變,工作起來像拼命三郎,重拾被自己扔在角落里的法學書本,甚至今年還要參加司法考試。
張建田釋然,女兒在慢慢成熟,自己也在慢慢回歸現實。
那個令他牽腸掛肚的規劃——寫一本專門研究中國法學教育30年的書——當然要完成,不過需要等到自己退休以后親力親為,至于女兒,還是讓她自由地去完成屬于她的夢想吧!
(摘自《法律與生活》200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