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8年5月11日,兒子還發短信祝我母親節快樂。
第二天,汶川地震了。
我首先想到了遠在成都武警指揮學院讀書的兒子薛源。你還好嗎?作為母親,我認為我當時的想法一點也不自私。
這時,我一遍遍地撥打孩子的電話,可始終打不通,當晚兒子給我發了一條短信:“我們在待命,隨時去救災。”
或許是兒子怕我擔心,13日出發前只給他的姑姑發了一條短信:“我已上前線救災去了。”從此便杳無音信。
知道他去災區,我哭了半夜。
那段日子,我整夜無法安睡。悲慘震驚的電視畫面令我心如刀割,淚流滿面。我在擔憂、牽掛兒子的同時,更為災區那些失去親人、失去孩子的眾多母親們感到心痛和難過。
5月17日17時12分,我終于盼來了兒子的電話。
我兒子是個不善言談的孩子,說話一直很慢,但是那天,他說話很快。他說:“媽媽,我不能與你多講,我們是部隊上安排用衛星電話向家里報平安的,我現在在映秀鎮,是徒步翻山越嶺急行軍近13個小時走過來的……”
我焦急地問兒子,這些天你們都干什么?兒子說:“什么都干,救人、送傷員、搬物資、抬遺體……”
放下電話后我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 與兒子短短52秒的通話,消除了我120多個小時與兒子失去聯系后的一切擔憂。更讓我感到欣慰的是,我突然發現剛滿20歲的他一下子成熟了許多,在與我的通話中,絲毫沒有流露出畏懼和恐慌。
我的兒子一直生活在蜜罐里,從未經受過一點苦難。他很時尚,當兵前,他每天穿的都是上面有無數個口袋的大肥褲子,既哈日又哈韓。當兵后頭發要剪成板寸。兒子知道馬上要探親,就想方設法把頭發留長點。探親那天,他一早洗頭發,打喱,換上新買的便裝,覺得夠時髦了才坐著飛機回北京。
但是,汶川地震來臨時,在通往災區的路上,他們面對著幾乎無法翻越的崇山峻嶺和滔滔江水,面對著巨大的困難和可能帶來的犧牲,作為“80”后的年輕人,他們沒有害怕、沒有退縮,而是沖鋒到了抗震救災的第一線。
二
都江堰到汶川的路有多險,我是看了網上的信息才知道的,他給我打電話的第二天,我接到了一個電話,一個陌生人問我:“你是薛源的親人嗎?”
我的腿一下就軟了。
后來才知道,那是中國移動為所有在災區的子弟兵向家里報平安的電話。
兒子告訴我,他同學的手機有時候有信號,讓我有事往這個同學的手機上發信息。我給他的同學發了一條短信,告訴他所有人都和他們一起在抗擊災難,要他們救更多的人,也要注意安全。這個同學第二天給我回了短信:“阿姨,薛源去搬運遇難者遺體了,他回來后我一定轉告他。”
盡管我知道他避免不了要去搬運遺體,可當看到這幾個字時,我身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這孩子長這么大別說搬運遇難者遺體,就連火葬場都沒有去過,他承受得了這一切嗎?
地震后的第13天,兒子給我來了電話,那天是他到災區以來,與我通話最長的一次。
兒子說:“在營救一個30多歲的男人時,我一直不停地和他說話,鼓勵他,也給他打上了吊瓶,可是我們費了那么大的勁把他救出來,卻還是眼睜睜地看著他死了。我一直忘不了他那渴望生的眼神,我一閉上眼睛就覺得他還在看著我。”
我和兒子通話的時候,周圍是那么的安靜,我聽到了他哭泣的聲音。我兒子不是愛哭的孩子,他很堅強。初一骨折時,那么疼,孩子都沒有掉眼淚。在災區,他見到了那么多凄慘的場面,但他沒有時間去哭,也沒有地方去哭,更沒有機會去哭,可是那天旁邊沒有人,他終于可以對著自己的媽媽哭出來了。
孩子告訴我,有一天,他們勞累了一天后,在帳篷里為一位同學過20歲生日。
我問孩子:“你們用什么給同學過生日?”他說發的是薩其馬和午餐肉。
他們班最小的同學今年只有18歲,他們在那么艱苦的條件下,沒有鮮花,沒有蛋糕,有的只是有限的食品和濃濃的戰友情,有的是樂觀、堅韌和剛強。兒子,讓我刮目相看。
孩子還高興地告訴我,今天他們又發水了,發了兩瓶,是兩天的量。我又問他:“聽說你們的水是限量的,吃的是稀飯加鹽?”
可他的回答讓我非常意外:“來這里看看,吃什么就都無所謂了。”
他真的在災難中長大了。
三
那段時間,每當我面對美味佳肴時,每當我口渴端起茶杯時,我就想起了這幫孩子,我甚至不允許我先生在外面飲酒吃飯。有一次,我在電視中看到他們在吃飯的畫面,一個個灰頭土臉,極度疲勞,累得連端碗的手都在顫抖,我真是難過得想哭,可是他們挺過來了,他們是好樣的。
這幫學員中有一部分來自大城市。領導說,過去他們很懶散,可是到了災區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不怕吃苦,不但能干,而且會干,想出了好多救人的好方法。
后來他們還參加了失事直升機的搜救工作。山上根本就沒有路,要么就是一片片竹林,要么就是山體滑坡,不斷有碎石往下滾落。同學們是抓著背包繩在行進,一個同學腳下一滑,險些掉進萬丈懸崖。雖然發了兩瓶水和一包單兵自熱食品,可每個同學都沒舍得吃,因為他們不知道后面的路還有多長。
哀悼日那天,我從電視上看到兒子了,鏡頭停在他們面前。他兩腮都陷進去了,只剩下兩個高顴骨。
我把映秀的消息和凡是扛著學員牌的武警照片都下載了,準備以后給兒子和他的同學看,留作紀念。人的一生中這樣的經歷不會很多。
嚴格意義上講,兒子現在還是一名準軍人,但我特別希望兒子回來時穿迷彩服,因為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兒子穿軍裝時的模樣。
(摘自《新華視點》2008.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