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點鴛鴦譜
1942年,我從由上海遷到重慶的復旦大學畢業。在校期間,教我法文的導師馬宗融先生對我關懷備至,除了我的學習外,還像家長那樣,關心我的思想、行為、前途,甚至婚姻。
畢業前的一天,我到馬先生家去拜訪。他詢問我畢業后對工作和婚姻的打算,提示我應該將這提到議事日程上來了。
師母愛憐地拍著我的肩頭說:“我們一家人都很喜歡你。為此,馬先生可要包辦你的婚姻大事了,為你介紹一位男朋友,使你有個依托。”
我低下漲得緋紅的臉,細聲問道:“那他是什么地方的人呢?”
馬先生反問我:“你想找什么地方的人?”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兩個地方的人我不想要,一個是湖北人,俗話說:‘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我們東北人爽直,怕斗不過他們;另外一個就是四川人,他們太矮小,而我卻人高馬大的,怕看上去不協調。”
導師笑著說:“我就是四川人,不是長得又高又粗的嗎?怎么可以下這樣的結論!”
那天的這個話題也就到此而終,沒有什么結果。
葉君健那時是中央大學教英語的年輕教授,同時還兼重慶大學和復旦大學的英文課。因此,他每個周六和周日都要來復旦大學上課,常常是在課后順便來馬先生家拜望。
通過一段時間的了解,馬先生覺得葉先生少年英俊,作風穩重,思想進步,二人交往很是投合。
后來馬先生又了解到,葉君健雖然已經二十七八歲了,仍然未婚。他便與師母商量,覺得葉君健最合適介紹給自己喜愛的學生苑茵。于是,這天當葉君健又來到他家時,馬先生就試探性地問他:“你至今還未解決婚姻大事,是不是你的條件太高嘍?”
葉君健說:“我的條件并不高呀,一是要有共同語言,思想上談得來;二是因為我個子偏高,所以也希望她能高一些;三是不要東北女子,她們雖然家鄉淪陷,應該給予同情,但她們直爽外向,而我卻是個內向的人,怕性格合不來。”
聽罷此話,馬先生心中一驚!暗中思忖:三個條件,前兩個對頭,后一個是他不要東北女子,而她卻是不要湖北男子,怎么會這么不巧!他正是個湖北人,而苑茵又恰是東北人,難道是我亂點了鴛鴦譜?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斗,又說:“你那三個條件,前兩個我保證滿足;可那第三個,卻實在叫我犯難,我要給你介紹的她恰恰就是個東北人啊!不過也許還可以補救,她長得可是非常漂亮噢,我想你見到她,就會放棄那第三個條件了。”
葉君健沉默不語,似乎有所考慮。
有一天,當葉先生下課來到馬先生家時,馬先生就叫我到他們家去玩。當我走進書房,看見葉君健也在那里時,心中頓時閃起一個想法:馬先生給我介紹的人可能就是他!那次見面,我們兩人都顯得很不自然,只是靜靜地坐在靠墻角的椅子上,聽別人講話。
以后葉君健每次來上完課,都要到馬先生的書房聊天,馬先生也會叫我去那里和他相會。我們的感情漸漸生根發芽,以致難以分離。
1942年5月5日是復旦大學的校慶日,那天上午師母買了橘子、花生和米花糖,邀請我和一些同學以及兩位法律系的教授潘振亞和張志讓,一起到他家做客。
馬先生笑瞇瞇地叼著煙斗說:“我的學生苑茵即將畢業,我怕她走上社會后會被一些不法之徒拐騙走了,所以我特地為她找到一位理想郎君,就是這位溫文爾雅的書生葉君健先生。”
話音剛落,只聽到“哇”的一聲大哭,大家一時都愣住了。
只見坐在我們中間的小弟少彌用力推開君健,兩只白嫩的小手在他臉上立刻抓出了兩道紅印子,委屈地說:“苑茵是我的親愛的,我要娶她!不能給這個男人呀,爸爸,堅決不行!”
這場鬧劇,成為那次我們訂婚的一段難忘的插曲。
夫妻重逢
1949年12月1日,那天我正在吃午飯,邊吃邊看報,忽然看見報紙上刊登出一則消息:“著名作家老舍和葉君健從海外回國,他們將參加祖國的建設事業,受到天津市政府的熱烈歡迎。”
這個消息對我來說不啻是天大的喜訊!激動之下,我的眼淚簌簌地落下,同時嗆了一下。
我冷靜下來后,仔細想了一會兒,為什么他預先不通知我?可能是有人與他同到中國來?難道是他的新夫人回來了?我漸漸地理智下來,等待著命運的安排。
下午開始學習的時候,天津招待處的一位李處長到銀行來接我。當我走進接待室,見到老舍先生和我丈夫時,我們彼此看了一下,都很冷靜。還是老舍先生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對我說:“你辛苦了,這幾年你先生不在,你在戰亂下過得很不易!現在好了,祖國解放了,人民生活安定下來,夫妻可以團聚了。”
我和丈夫都若有所思,無言相對。
老舍先生還是那么幽默,他說:“你看我對你們二位多么負責,結婚時,我當你們的證婚人;現在,我又和他同船回國。以后你們再也不會分開了。他這幾年在英國,成績可不小!寫出了幾部英文長篇小說。在二次大戰時英國的年輕人都和德國打仗去了,只有少數作家留下來。他和英國作家一樣常常發表文學作品,有時在電臺上發表演講,給英國士兵作報告,這對中英關系起到了多么大的影響啊!像君健在歐洲做出這么多成績,已經很有名望了,在歐洲戰爭中,有多少女子找不到對象,像君健這樣的東方美男子又會得到多少金發碧眼女郎的青睞!今天是我把他給搶回來了!”
老舍先生的幽默使我恢復了常態。
兩天以后,我借丈夫從國外回來的光,搬進了沙市道的宿舍。
搬家后,我照常去上班。我們彼此間十分冷靜,他從不問我們的情況,也沒問過第二個孩子是怎么死的。
其實對于彼此間的淡漠,我內心是很痛苦的。更何況我已染上了肺病,如果過于接近會傳染給他的。為此,我們每天同睡一張床上,我總是背對著他。有時我咳出的血絲,又偷偷地咽回去。我怕他看見我的這種表現,難免讓他對我產生疑慮。
千絲萬縷的思緒極度地影響了我的健康,雖然每天強打著精神去上班,但是不出幾天,我終于昏倒在辦公室里。大家把我送到天津恩光醫院檢查,診斷的結果是三期肺結核。醫生檢查完,觀察了一下我的容貌,說:“非常惋惜,這么一位漂亮人,年紀又輕,怎么得了這種病?!”
病情有了定論后,我的心態反而平和了。我不會活得太久,所以我把一些情況告訴了他,我說:“我有一個最大的遺憾,今后無論生死都不能原諒我自己!”
這時他的內心受到很大的譴責和沖擊,立刻把我摟到懷里,說:“都怪我,是我使你得了這么嚴重的病。現在我回來了,我要你今后只想快樂和希望,我不想看你死去,我相信你不會離開我們的。”
接著他問我:“你有什么最大的遺憾?”
我邊哭邊對他說:“我們的第二個兒子長得清秀又漂亮,他繼承了我們兩人的優點,可憐來到這個世界連自己的父親都沒有見到,我是多么對不起他呀!現在只剩大寶一個孩子,我死以后,你一定要結婚。大寶如果能有親兄妹,像我和姐姐一樣,他們彼此都有照應,否則大寶該多么可憐和孤單啊!”
他說:“你不用顧慮那么多,我們可以再生一個。”他想了一會兒,又說:“當然,有人說得肺病的人不能生孩子,還是你的身體最重要。”
我哀求他說:“我不怕,我希望再生一個,不管我的生命多么短暫,或者因生孩子而付出生命,我都在所不惜!”
他看見我病得如此嚴重,內心感到很歉疚,再不顧慮病的傳染,他用愛來補償,給我溫情和體貼。我們彼此間打消了顧忌和疑慮,他又送給了我一個兒子。
(摘自《文匯讀書周報》200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