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真驊是《鐵道游擊隊》作者劉知俠的遺孀,氣質端莊典雅、神采奕奕,完全不像一位年過花甲的老人。她習慣性地點燃一根香煙,就娓娓訴說起她與知俠先生那段刻骨銘心、鮮為人知的戀情。
初識“六個一”的知俠
我于1936年出生在青島市一個小資本家家庭。18歲時,在組織和家庭的雙重壓力下,我與一個原本不喜歡的人結合在一起。雖然他長相、社會地位都不錯,但我并不愛他,兩人沒有共同語言。九年之后,因再也不堪忍受這份心靈的煎熬,我以不要任何財產,只要女兒為條件,和他分道揚鑣。
離婚之后,我從原來工作的機關辦公室被下放到工廠車間當工人。一個單身女人,帶著幼小的女兒,心無所依,人無所靠,其孤苦和艱難可想而知。在這個時候,不少關心我的朋友紛紛勸我再找個對象。其中三個互相并不認識的朋友,給我介紹的卻是同一個人——劉知俠。雖然當時他已成功地創作了震動全國的小說《鐵道游擊隊》,并因此而一舉成名,家喻戶曉,但我認識他的時候,可以用“六個一”來形容他:一敗涂地、一籌莫展、一文不名、一身罪名、一群孩子、一對80多歲的父母。知俠的前妻是我的一位遠房表姐,1967年在一場車禍中不幸喪生,留下了六個孩子。
未見面前,我對他的情感是復雜的。他50歲,我32歲。從小看他的《鐵道游擊隊》長大,我內心很崇敬他,但此刻他卻境遇潦倒,前途未卜。盡管從表姐那里我也了解到他的溫和善良,但那段不堪回首的婚姻經歷卻又讓我對婚姻有一種深深的懼怕。那天,本來約定上午見面,可由于內心的矛盾和徘徊,我一直磨蹭到下午才去。初見之下,我們話說得也不多,近乎艱難地“熬”到了暮色四合。盡管如此,我卻依然能感覺到知俠的善良和率真。后來知俠主動提出來送我。快到家時,他望著我鄭重地說:“我只要你記住一句就夠了:知俠是個好人。”
交往“中斷”,鴻雁傳情
慢慢地,我了解到劉知俠生于河南衛輝一個偏僻鄉村,幼時家貧,是個苦孩子。從小跟著母親去了焦作,靠母親給人推磨、縫衣服和自己撿煤核賣錢貼補生活。
11歲他才進入當地一所半工半讀的小學。小學畢業后,多虧學校校長李祥芝說服他父親,他才繼續讀書。李校長資助知俠讀了兩年,李校長去世后,知俠就失去了學習機會。之后,知俠于1938年初投奔了延安抗日軍政大學。
緣于自己年少時那段艱辛的經歷,此后,每每遇到那些處于困境中需要幫助的人,知俠總是盡其所能。
1968年歲末,我們相愛了。與劉知俠相愛的消息傳出去后,濟南城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我工作的工廠里,一些“造反派”將我揪上臺批判,用盡心機堅決要拆散我們,而知俠的單位更以開除他的黨籍相要挾。為保留黨籍和保護我的安全,知俠同意中斷交往。得知消息后,盡管明明知道知俠是為了我好,但我還是陷入異常痛苦的境地。不久后,知俠下放到泗水農村勞動,我想盡辦法通過書信終于又和知俠取得了聯系。之后,我們只有通過寫信來傾訴彼此的思念,溫暖彼此那顆歷盡磨難和滄桑的心。
四年的苦戀,刻骨銘心
1971年7月17日,在禁止我們見面八個月后,我再也無法遏制對知俠的思念。在突破廠里的封鎖后,我只身摸到了泗水,半夜時找到了知俠的住處。他躺在院子里的破草席上,面容憔悴。對我的突然到來,他感到很吃驚。因為,他已向組織表明要中斷我們的關系,萬一被發現,后果將不堪設想。
第二天,我們又倉促地分別了。雖然心里踏實了,但前面的路依然吉兇難料。更讓我意想不到的是,那個心與心緊密相依的晚上,一個新的生命孕育了。平地起風雷,我茫然不知所措。在無助與孤苦中,我獨自去把這個小生命流掉了。那還是個小男孩,是我與知俠愛的唯一結晶,這也成了我們22年相濡以沫、患難與共的人生中唯一的遺憾。
那段備受煎熬的日子里,知俠與我寫了無數的書信。幾年下來,500字一張的稿紙竟有10大冊,160余萬字!1994年,在我的奔走下,這些浸透了血和淚的文字,被精簡、結集成了“兩地書”——《黃昏雨》。
1972年,經過四年的苦戀之后,我們終于結合在了一起。
我心、我情隨知俠而去
1985年,我們遷居青島。這是一處安靜的居所,書房那扇窗子面向大海。我們都很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安寧、平靜、幸福的生活,只爭朝夕,勤奮寫作。那段時間,知俠完成了40萬字的長篇小說《沂蒙飛虎》、20萬字的《戰地日記——淮海戰役見聞錄》以及40萬字的《知俠中短篇小說選》。在這些作品的完成過程中,我始終是他的第一讀者和第一編輯。
每每散步回來后,我們吃早飯,對著抽根煙,然后他回書房寫作,我回臥室的書桌上編稿子,一上午基本上不說話。盡管我在家時,兩人各忙各的,但只要我有事出去了,他就無法安下心來寫了。他會走到樓下,坐在門口的石礅上抽著煙等我回來。我回來后,就看到他腳下已經扔了一地的煙頭。所以,平時我就哪兒也不去。
1991年9月3日上午,在青島市政協老干部座談會上討論東歐局勢,知俠捍衛社會主義、捍衛馬列,在吶喊出“相信群眾”時,突發腦溢血猝然倒下了。詩人柯巖說,知俠是死得其所。
從那以后,我開始為整理、出版知俠的文集而日夜兼程。
知俠去世后的第二年,我將他的骨灰從濟南英雄山烈士陵園捧出,與其前妻劉蘇大姐的骨灰一起捧回了他河南的家鄉,在當地政府的幫助下入土安葬。我剪了一縷頭發,隨同他們的骨灰一起陪葬。一同下葬的還有我蘸著血淚親筆寫下的心誓:“我心、我情都已隨你而去,今后的日子都是多余的,什么人也不能取代你,你的靈魂與我同在。”
(摘自《揚子晚報》200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