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歷史上向來就有一些不安分的詩人、藝術家、先知、哲學家等,偏要化腐朽為神奇、在平凡中驚異,在人生的喜劇里發現悲劇——在悲劇中,我們發現了超越生命價值的真實性,因為人類情愿犧牲生命、血肉及幸福,以證明它們的真實存在。李叔同就是這樣一個不安分的人。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民國時期流傳至今的歌曲并不多,但《送別》是一個例外,這首歌詞清麗悱惻、意境深遠,有穿越時空的力量。
詞作者李叔同,身為世家公子,無意科場;身為藝術家,嚴肅方正;身為法外僧人,一憤為國難……處處認真,卻處處透著不安分。
老夫少妻的驕子
光緒六年(1880年)的10月23日,李叔同出生在天津河東糧店后街陸家胡同2號。出生之時,父親李世珍已經68歲,年近古稀,而母親王氏,是李家的第五房姨太太,年僅19歲。
李世珍,清朝同治四年會試進士,曾經在吏部任職。后來到天津經營鹽業和錢莊業,成就了一份富有的家底。
在李家,叔同排行老三,從出生到母親去世,這位李家三少爺一直享受著幸福的時光。“回憶兒時,家居嬉戲,光景婉如昨。茅屋三椽,老梅一樹,樹下迷藏捉。離枝啼鳴,小川游魚,曾把閑情托。”在《憶兒時》詩中,李叔同的回憶一片恬靜和安然。
5歲那年,李叔同的父親李世珍身患痢疾,撒手歸西——在當時,痢疾是重癥。父親去世的時候,李叔同甚至還在模仿做法事的和尚們——袒肩的衣著,還有煞有介事的神情……
李叔同6歲開始讀書,8歲讀唐詩,10歲讀《孟子》,12歲學習訓詁,讀《爾雅》《說文解字》,到13歲讀《左傳》的時候,他已可以寫出“人生猶似西山月,富貴終如草上霜”的詩句。
下筆如神的“李雙行”
17歲的時候,李叔同拜當地名士趙幼梅(元札)學習詩詞,拜著名書法家唐靜巖(育厚)學書法和篆刻。同時也先后在天津輔仁書院和天津縣學修習八股文寫作。在校期間,李叔同的文章和書法都很出眾,提筆則文思泉涌,每逢作文,他總感覺紙短文長,只好一個格子內寫兩個字,由此有了“李雙行”的稱號。
不過,這位下筆如神的“李雙行”,卻在三次科考中先后落第,一敗涂地,秀才的身份都沒撈到。唯一的解釋就是,這位不安分的少爺,對科舉考試并沒有太大的興趣,他一見鐘情的是金石、繪畫和音樂。所以,他拖到23歲的“高齡”才第一次參加鄉試。
1905年4月,李叔同的生母在上海染病去世。李叔同扶柩返回天津老家出殯,把母親的喪事辦得不同尋常:天津傳統上有“外喪不進門”的規矩,但李叔同把母親的靈柩直接抬進了老宅的大門,擺在大廳正中;同時,李叔同還在天津《大公報》上刊登《哀啟》一則,后面還附上帶簡譜的“哀歌”二首;葬禮上,孝子不是跪在地上念祭文,而是站著致悼詞;到送葬的時候,全家穿的是黑色的衣服,而不是白衣或者披麻戴孝;最讓人側目的是,“孝子”李叔同在喪禮上邊彈鋼琴邊唱悼歌。
李叔同非常同情母親的遭遇,不止一次地和別人提起“生母很苦”。他憐惜母親在李家的小妾地位,感激母親對自己的呵護。所以,出家后的李叔同幾乎斷絕了與嬌妻幼子的聯系,但每逢母親的誕辰和忌日,他都會書寫、誦讀或講演《普賢行愿品》,給母親繪像。一次聽講《地藏經》時想起母親,他竟然情難自禁,涕淚滂沱。而在一生的奔波勞碌中,李叔同也始終攜帶著母親的遺物—— 一把由黑色褪成暗灰色的布雨傘。
這場驚世駭俗的葬禮,對當時的人們而言,只是“李家三少爺做了件奇事”。其實,李叔同在用異乎尋常的激烈方式,來感懷母親的命運,也發泄著對妻妾制度的不滿。
創造多個“第一人”的才子
上海的十里洋場中,李叔同的生活絢爛到了極致,但喪母的哀楚把這種絢爛逐漸轉為雍容、方正,甚至是沉重。他說:“此后的日子,都是充滿悲哀與憂愁,一直到出家。”
人生無常的感受,讓李叔同再一次背叛了自身的角色:公子生涯戛然而止,而留學生和藝術家的角色由此開始。
李叔同在了無牽掛后,改名李哀,東渡日本,用5年的時間學習美術,還有音樂。一個“哀”字,既袒露煢煢孑立的心境,也是對多方國難的哀傷。
在日本期間,李叔同主修繪畫,但他還可以分心旁騖,對音樂、文學、戲劇都有涉獵,并學有所成。因此,除了第一個把西洋畫引進中國,第一個在中國畫裸體畫外,他還第一個在中國用五線譜進行音樂教學,獨立創辦了中國第一份音樂刊物,并成為了中國近代廣告藝術第一人。
此外,他還與同窗學友創立了中國第一個話劇團體“春柳社”……1907年,國內的徐、淮地區受災嚴重,為了幫助國內募集賑災物資,春柳社首演《茶花女遺事》。
在《茶花女遺事》中,李叔同不是飾演男主角阿芒,而是剃去胡須,細裹腰身,化身為風華絕代的女主角瑪格麗特,為中國話劇發出了第一個曼妙的聲音,被日本戲劇界權威松居松翁贊為“優美婉麗”。
有人說,如果李叔同繼續戲曲生涯,風頭應該不會亞于梅蘭芳。不過,他的注意力在不久之后再一次轉變了。
最有權威的教師
1911年,李叔同學成歸國。讓人稱奇的是,這位昔日的風流公子和留學生領袖,偏偏不安分于藝術家的身份,而要站上三尺講臺,給渾噩學子以獨特的棒喝,學生中的豐子愷、劉質平,都成了后世名家。
身在學校的李叔同更重視身教的作用,而不僅僅是言傳,他與劉質平的師生交流,就有些禪宗中得意忘言的境界。
一個大雪紛飛的下午,李叔同的學生劉質平在寫好一支曲子后向老師請教。李叔同認真看了后注視著劉質平,一言不發。忽然,他說:“今晚8點35分,請你到音樂教室,我有話說,現在先回去吧。”晚上的風更猛烈,氣溫也很低。劉質平提前十多分鐘到了教室,發現悄然無聲,只好站著等候老師。十多分鐘后,教室內的電燈亮了起來,門也隨后開啟,李叔同拿著手表說:“時間無誤。你飽嘗了風雪之味,可以回去了。”莫名其妙的劉質平蒙中感覺到什么。只是此后師生之間的情誼日益加深,李叔同每周在課外專門輔導劉質平兩次。
李叔同之所以能得到學生的愛戴,除了他英文不比英文老師差,國文不比國文老師差之外,還有他的人格魅力。
一個學生在宿舍里丟了一些財物,大家猜想可能是某一個同學偷的,可又沒有證據。舍監夏尊感覺責任在身,非常愧疚,向李叔同求教。李叔同問他:“你肯自殺嗎?你若出一張布告,說作賊者速來自首。如三日內無自首者,足見舍監誠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果能這樣,一定可以感動人,一定會有人來自首。”夏尊問,如果沒有人自首呢?李的回答是:“三日后如沒有人自首,真非自殺不可。否則便無效力。”
對此,夏尊只能笑謝,這種偏激的觀點,在李叔同提出來,是真心的流露,沒有虛偽的意義。所以,夏尊只能感嘆自己的感化力不足。
對李叔同的課堂,學生用“溫而厲”形容。有的學生上音樂課不唱歌而看其他書,李叔同在課后把他留下,輕聲而又嚴肅地說:“下次上課不要看別的書。”然后微微一鞠躬。
有學生在上課時把痰吐到了教室的地板上,李叔同也不當場斥責,只是在課后勸誡,也是一鞠躬。一位出門的學生隨手帶門時用力過猛,發出很大的聲響,李叔同也是把他叫回來,一句勸誡,再加一個鞠躬。受他鞠躬的學生大都臉上緋紅,悔改之意也油然而生,教育的效果非常好。
1918年,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出家,法名演音,號弘一。
(摘自《翻閱日歷·都市》200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