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矛盾的,有時候堅定,有時候懷疑;有時候認為自己是對的,有時候又認為錯了。”“但是外界批評的時候他就會堅持。他的精神很脆弱,有一點打擊就受不住。有時候他跟人說話,突然就會眼淚汪汪。”
最初在北京市文聯,浩然參加活動比較少。大多時候他住在北京郊區——通州、延慶、密云以及河北省三河縣,他很像小說《艷陽天》中的主人公蕭長春:短發,國字臉,很愛笑。如果心結不被觸動,浩然的神情總是快樂的。1980年代初期他處于寂寞和抑郁之中,那時候他遠離文壇,后來才慢慢地回到集體生活中。
“喜鵲登枝”
《新農村的新面貌》是葉圣陶老先生寫給浩然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喜鵲登枝》的評論,這本小說集出版于1958年,其時浩然26歲。
時任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長的葉圣陶用不無熱情的文字評論道:“光就收進集子里的十一篇短篇看,已經可以從多方面見到,在被革命喚醒的新農村里,人的面貌是怎樣的煥然一新,人與人的關系是怎樣發生亙古未有的變化。”
浩然在《人民日報》的廣告欄中看到了這篇文章的預告,隨后急忙騎上自行車趕往東四郵局,買到登載那篇文章的刊物后,急不可待地坐在營業大廳的長椅上閱讀起來。
跟短篇小說集《喜鵲登枝》一起來到這個世界的還有浩然的女兒春水。
此時,因為沉迷于作家夢,浩然在單位背著“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的罪名,當女兒在東四一家婦產科醫院瓜熟蒂落之時,印刷工人們正在裝訂那本天藍色封面的書。幾天后的正晌午,女兒正在母親懷里吃奶,郵遞員把散發著油墨香味的新書送到浩然供職的《俄文友好報》南門口的收發室中。
這是浩然步入文壇的開始,此后他在文學界嶄露頭角。
浩然出道時,一批作家已先后受到沖擊,被劃成右派,比如王蒙,劉紹棠,叢維熙,李國文,鄧友梅……文學界從百花齊放變得百花凋殘。
浩然的出現恰逢其時,他寫新農村、新農民,寫農業合作化、農民走集體道路。他的小說都是歌頌性的,充滿陽光的,當那些寫社會矛盾的作家都成了右派以后,他的小說成了最適合政治潮流的作品。從他登上文壇的1950年代末到1970年代中期,他成了唯一沒有問題的作家。
“打騾子馬也驚”
1932年,浩然出生于河北省開灤趙各莊煤礦。他的家就在礦區的大糞場子,出門就是攤曬著的或堆積著的大糞干兒,到處彌漫著熏人的臭氣。曾經一度舉家回歸祖籍寶坻縣單家莊居住,再后來,浩然舉家搬到薊縣王吉素村落戶,父母雙亡,淪為舉目無親的孤兒。
浩然13歲前念過3年小學、半年私塾。他不安心當農民,不情愿在小山村度過窩囊的一生,愛寫寫畫畫,愛看書,致使地里的莊稼種不好,棚里的牲口喂得不壯。因此而遭到鄉親們的輕蔑,背后詆毀他是“王吉素最沒出息的人”。那時候的浩然想到唐山瓷器廠學手藝,想成為一名身懷絕技、能掙到大錢的畫匠師傅。結果因為那個工廠里沒有熟人引薦而無門可入,終成泡影。
后來,浩然打定主意,等到天下太平了,就回到家,種那八畝平川地。意外的是浩然被薊縣縣委送到地委黨校學習,學習了《社會發展簡史》,看了蘇聯集體農莊的紀錄片,聽了一位到過蘇聯、親眼看到那里的人過上社會主義幸福生活的同志的報告,年輕的心被點燃起火苗子。
1948年11月,16歲的浩然加入中國共產黨,先后任村、區、縣青年和黨政干部8年。
然而,單純做農村的基層工作并不能滿足浩然的精神需求。自17歲做起文學夢開始,浩然下決心,補充先天不足的文化知識,磨煉好筆桿子,效仿古典小說《水滸傳》和當代名篇《新兒女英雄傳》的樣子寫農村,寫農民。
“我的根子扎在農村的黃土地上,我的血管里流動的是農民的血……農民父老們對我是有恩的,而且恩重如山,終生難報。”
文學上嶄露頭角,浩然也迎來了工作的變動。1956年他被調到《俄文友好報》。
“又紅又專的文藝戰士”
在1965年出版的《艷陽天》的后記中,浩然寫道:“我要永遠往高攀登,堅決做一名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又紅又專的文藝戰士。”
小說《艷陽天》及他的寫作才能受到江青多次肯定,并在文藝極度蕭條時被改編為同名電影。
1966年,“文革”風暴席卷,浩然被軍宣隊為主的工作組推舉為北京市文聯革委會副主任,他參加了中共第十屆全國代表大會和第四屆全國人大。1976年9月成為文學界唯一參加毛澤東治喪委員會的代表,常以“文學工作者”、“文化界人士”名義參加外事接待、見諸報端,曾出訪日本。
1978年,浩然受到清查,被解除全國人大常委委員職務。結論是“不是幫派分子,在‘文革’中摔了跤,但沒有完全陷進去”。
1979年被流放后重回北京的王蒙成為北京市文聯的專業作家,后來在《王蒙自傳:大塊文章》里憶及當時文聯諸公對浩然的態度:“管樺、楊沫都對浩然印象很好,大多一般工作人員與司機也都喜歡浩然,道理之一是浩然對比自己的年齡大4歲沒有上過什么學的發妻態度極好,這在中國是好人和壞人分野的一個標志。浩然對農民業余寫作者的態度也一直比較好,而對作家同行卻多了些提防。”
“文革”結束后不久,邵燕祥在林斤瀾家見過浩然一面,后又一同參與過一次會見蘇聯某加盟共和國作家。邵燕祥說:“我聽說,即使在‘文革’中,他正所謂當紅之時,懾于江青的歇斯底里,浩然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有一次,他去拜望一位高級軍官,說起他的煩惱或恐懼,那位軍官在室內踱步良久,問:‘你就沒有一點什么病嗎?’在這樣的暗示下,浩然休過病假。這件傳聞可以部分地說明當時的政治氣氛和浩然在特殊處境下的態度,他在那個非正常時期,不是一個惡人。”
1998年秋,在經歷長久的沉默之后復出的浩然在回答記者提問時,談到準備寫自傳,要“說清楚”自己“不是蟊賊,不是爬蟲,而是一個普通的文藝戰士,一個有所貢獻、受了傷的文藝戰士”。
然而,他已經無法說清楚,說清楚的努力使他獲得了更強烈的批評。(摘自《南方周末》200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