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純美的畫面。
鏡頭里的老戈爾巴喬夫坐在一片長著野花的草地上,身后是無邊無際的高及人頭的燦黃草原。他穿著咖啡色寬松的大毛衣、牛仔褲,水磨藍棒球帽遮蔽著他額上那著名的胎記,使人們暫時忘卻了他曾經大國之君的身份,忘卻了他的一切榮辱功過。他就那樣安坐在那里,猶如農人隨意地坐在自家的莊稼前,安祥、平和;他就那樣坐在翠綠與燦黃之中,獨自敘說著他對妻子賴沙的依戀,淚水如同身后波動的芨芨草一樣,一陣一陣,無聲地流動著。那是一個怎樣的老人呀?脆弱、堅毅,博大、溫情,和著頭上的藍天、身下的大地,和著他迂緩深沉的低音:“在最后的日子里,我一直守護在她的病床,在她離去的那一段,說真的,我都不想活了……我們結婚46年,從未分離過。”“那時我們正在自己建立的機構里,幫助那些失血的兒童。賴沙把她的稿酬納稅后,全用去買藥品,錢不夠,她對我說:‘用上你那諾貝爾獎的獎金吧!’孩子們得救了,賴沙卻死于白血病。”
這個哀痛的聲音把我和先生定在了電視機前,看著兩行淚水流在這個老人堅毅的臉龐上,我有些喜歡他了。此時此刻的他,如此真誠惻怛,如此樸實自然。他傾訴的是人類最本質的傷痛,他表現的是人性中最有力最豐富也最美好的情感,他也演繹著愛情中雙向互動的真愛過程。我相信,今天的鳳凰衛視一定吸引著許多人在聆聽《紅色帝國的遺憾——戈爾巴喬夫心靈獨白》。明白真愛的人實在太少太少了,我在想,如今能夠在夜半夢醒時分,情不自禁牽手的愛人,還有幾個?
“我們一直相互支撐著。她生性敏感,容易受傷。我告訴她,她不能那樣。”他讓她去救助兒童,他讓她寫作,“她聽從了我具體的建議……”他還那樣坐著,眼睛凝視著很遠很遠的地方,他要告訴離他而去的賴沙,他是如何地欣賞敬慕她,猶如賴沙欣賞敬慕他自己一樣。盡管46年中,已經說過無數遍了,他還要訴說。在他們都以為來日方長的時候,對他充滿摯愛的賴沙卻驟然離去了。兩年了,哀傷與創痛正浸透著他身后的千里草原。
在戈爾巴喬夫走出皇宮后,在賴沙的醫救機構里,他們常常一同工作到深夜,即使筋疲力盡,她讓工作人員回家了,卻請戈爾巴喬夫留下,陪她做完所有的清理工作。賴沙成為他生活的一個重要部分,他們互為存在互為尊重互為榮耀。他明白,真正的男人會像女人欣賞敬慕他一樣去欣賞敬慕他的女人;她也明白,真正的女人會像男人呵護寬容她一樣去呵護寬容她的男人。也許他們有過傷害,但他們用愛掃落葉般地掃走了。他們令彼此常常開心大笑,他們是平等的,他們是幸福的。是的,在這個平凡的世界里,即使再偉大的人物,只要他健康,他都會由著自己光明而快樂的心性,享受凡人的愛情與歡樂。
于是,戈爾巴喬夫和賴沙被俄羅斯人譽為“20世紀最后的一個愛情故事”。
“賴沙藹然靈慧,感知豐富,她能感知萬物,感知到宇宙的氣息。在病床上,我不斷地告訴她——我們一直向著陽光走去,一直走到太陽里。”芨芨草金黃金黃,戈爾巴喬夫此時一臉澄明。“我們一直向著陽光走去,一直走到太陽里。”這是從最廣袤的原野和最幽深的心底同時升起來的聲音。于是,愛的氣息正融著陽光和野草的濃熏熏氣味以及芬芳的花香,貫穿著千里草原。草原深處一定有濃郁的奶香,如果賴沙在,那一定是她在煮奶茶飄散出來的。然而,賴沙在戈爾巴喬夫的陽光里,陽光正把一種博大的澄明映照在人類的失樂園里。
任人評說的千秋功過屬于歷史,此刻的戈爾巴喬夫只是一個丈夫,他還是一動不動地,安坐在翠綠與燦黃之中,敘說著悠悠遠去的紅色帝國,懷戀著他逝去兩年的妻子賴沙。它們是他永生的記憶,它們豐富著他的想象力。太陽里面,賴沙在傾聽嗎?
(摘自《讀者》2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