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三次在“極速藍光”見到她。她有時坐在吧臺邊把玩著一只酒杯,有時坐在鋼琴旁,纖細修長的手指在琴鍵上嫻熟地翻飛著。音樂緩緩流瀉,水般慢慢上涌,莫名的憂傷哀婉在空氣里擁擠著、翻騰著。
在喧鬧的人群里,她表情疏離冷漠,總是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她不是很漂亮的女孩,有淺淡的眉目,唯一的妝處是眼睛上方的土耳其藍眼線,長長的拖出眼角,有些詭異哀艷。
從酒吧出來后,已經是午夜時分。一陣幽冷的風吹過,城市陷入一片漆黑中。
停電了!在我還沒有適應那陣黑暗時,她像風一樣旋到我的身邊,并抓緊了我的手臂。她的手心微涼干燥。
月亮透過厚厚的云層露出了清冷的半邊臉。她微仰著一張蒼白的臉看著我。描了眼線的眼睛在月光中有些落寞的妖嬈。
你是誰?我帶著些捉弄的味道。酒吧里的艷遇,是不需要問誰是誰的?
我是鬼,你怕嗎?她仍是抓住我的手臂,眼神如花凄迷。她的頭發在風中飄飛著,她突然做出一副猙獰可怕的樣子,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然后又像個孩子調皮地笑著。
那晚,我帶她去了我的住處。她是個很沉默的女子。喜歡穿黑色的雪紡裙,是冬天,寒風中,她緊了緊了黑色的皮草。露趾高跟鞋中的指甲油有些剝落,好像與眼線是同一顏色。土耳其藍色。
擺放在西墻的鋼琴令她有些瘋狂。她的手指觸摸在上面,是一個很輕柔的動作。
那架鋼琴是依依的最愛,曾經有無數個黃昏,她就坐在那兒,披著一身夕陽彈奏著優美的旋律。她偶爾會轉過頭朝我溫柔甜蜜地笑笑,會撒嬌地說親愛的,過來抱抱我。
我的臥室對面是一座十七層的高樓。她指著對樓的某個窗口說,我就住在那里。
原來,我們之間的距離如此之近。也許我們有無數次迎面而過,只是那時,我們誰也不認識誰。
她立在窗前,久久地凝望著那些黑洞洞的窗口,月亮無聲地在光禿的枝丫間流連。
第二天醒來,她已經走了。大片的陽光灑進來,沒有留下一點有關她的痕跡。
剛出門,樓下的老太婆顫巍巍地邁著小碎步朝我走來,她一臉倦容,已經被歲月風干的一張皺巴巴的臉帶著憤怒,小伙子,你晚上在瞎折騰些什么?你還讓不讓人睡覺?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她,跟在她后面的小保安解釋說,昨晚我房間里的鋼琴聲吵到老太婆了。
鋼琴聲?!我有些摸不著頭腦地看著他們。
是的,請你以后注意點,不要打擾到別人的睡眠時間。小保安有些靦腆地說。只差說我沒有半點社會公德了。
清早就弄得一頭霧水。心情也怏怏不樂。難道是我睡著了后,她在房間里彈鋼琴。不可能的,如果她在彈鋼琴的話第一個就會吵到我的。我的睡眠本來就很淺。或許只是老太婆的無理取鬧罷了。
公司最近合并,開始大量裁員。工作壓力層層壓過來,讓我沒有喘氣的機會。我知道像我這種不上不下的位置是很容易被裁掉的。
很久沒有去“極速藍光”。那是個可以減壓釋放情緒的地方。偶爾也會想起她。她應該是那里的鋼琴師吧。
果然,在那里我又見到了她,依然是黑色雪紡裙,露出雪白的背部肌膚。她輕輕淺淺地看我一眼,嘴角綻放出一抹淡薄微笑。
她和一個男孩并排坐在鋼琴前,柔和的燈光下,她低垂的臉有些淡淡的哀怨。讓我悚然的是她指尖流瀉的那首《秋日私語》。低緩憂傷的旋律像無數道細密的雨絲,輕繞著我。恍惚間,我看到了依依坐在鋼琴邊,抬著一張精致的小臉朝我溫柔微笑。
曾經依依最愛彈的就是這曲《秋日私語》。在某次省級比賽中贏得了冠軍。她拿了那筆豐厚的獎金去鼓浪嶼渡假,就再也沒有回來。
與我同來的同事陳爽要了一瓶洋酒,我們坐在吧臺上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訕。她走過來,跟我們打招呼,她依然描著土耳其藍色眼影,眼睛在幽暗中閃動,像獸。
她伏過身來在我耳邊輕輕說,我一直在等你,你知道嗎?她的臉冰涼。我笑笑,抓住了她的手,在她臉上狠狠親了一口。她掙扎了一下,佯怒地瞪了我一眼,揚長而去。
挺有味道的。陳爽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揚揚眉毛,嘴角露出一個輕浮的笑容。
她叫什么名字?
鬼。我搖晃著酒杯里的紅色液體。那些在透明容器里涌動著的液體讓我想起血液,我的心一緊。突然有種想嘔吐的沖動。
我是無意在洗手間的鏡子里看到她的。她蒼白痛苦的臉反映在鏡子里時,我真被她嚇了一跳。她皺著眉頭,身體依著雪白的墻壁開始往下滑。她的雙手緊捂著腹部,有鮮紅的液體從指間汩汩流出。
她咬著牙艱難地對我說,帶我離開這兒。快點!
顧不上與陳爽打聲招呼,我抱著她從酒吧后巷里沖了出去。她堅持不去醫院,她躺在我懷里軟綿綿地說,我沒事,去你那吧!我拗不過她,不得不把她帶回了家里。
躺在沙發上的她不再呻吟,目光凝望著客廳西墻的鋼琴。她朝它慢慢走過去,這時,我驚愕地發現她的身體根本沒有受傷。只是黑色裙子閃爍著潮濕清冷的光澤。
你——
她轉過頭朝我笑笑,她說,跟你開個玩笑,只是用這種方法來引起你的注意。她說得那樣自然。那笑容像極了依依。
她的手撫摸鋼琴,眼神復雜。她坐在鋼琴前,側影柔美恬靜。伸出的手指覆蓋在琴鍵上,像片樹葉。其實那一刻,我生怕她突然在深夜里彈奏起鋼琴,引來樓下老太婆的抗議。
然而,她抬起頭望著對樓的某個窗口。她的神情疲倦,眼睛下方有黑黑的一道眼暈。
你知道嗎?我就住在你的對樓,每天都在那個窗口看著你。有時你在客廳里喝水,有時光著身子從這個房間穿到那個房間,有時一個人對著電視可以坐上整整一天,你漸漸習慣用左手吃飯澆花掃地,你也喜歡長時間伏在陽臺上抽煙,你甚至半夜起來坐在鋼琴前不停地彈奏《秋日私語》……
你胡說!我根本不會彈鋼琴。我粗暴地制止她。瞪著眼睛看著眼前這個冷靜的卻在不停說瘋話的女人。
你會!我曾無數次站在對面的窗口看你坐在這里彈,你琴技精湛圓滑,每個音律掌握準確,我甚至沒有聽到過比你彈得更好的人。
閉嘴!我有些抓狂。
我驀地想起那天那個老太婆和保安說過的話,渾身像掉進了冰窖之中。
你在等她嗎?她的聲音仿佛來自一個黑暗幽深的洞,可是又極具穿透力。她不會回來了,你不是把她給送走了嗎?你不是把你車子的車剎給弄壞了嗎?她開著它在207國道上與迎面而來的那輛東風十噸貨車撞了個滿懷。你忘記啦?你知道她一旦成名就會過一種與之前完全不同的生活,而她也開始在你面前流露出你從沒有見過的一面,她輕視你,忽略你,她不再留戀你,她需要鮮花需要華鉆需要新鮮的愛情,她開始與有知名度的男人約會,她開始晚歸,甚至徹夜不歸。你害怕失去她,你害怕她投入別人的懷抱,于是你就使了一個小小的壞心眼兒。
房間的溫度驟然降低,我全身冒著冷汗,無力地跌坐在地上。她坐在鋼琴前,冷冷地瞅著我,身體里的血滴落在白的地板上,漸漸凝固成一個怪異的形狀。她的嘴一張一翕,不斷地冒出這世上最可怕的字眼,而我的思緒越來越混亂,我甚至抓緊了一只落地臺燈。
這時門鈴響了。
老太婆站在我的前面,那被風干的桔子皮般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異常恐怖,她惡狠狠地說,我叫你不要在半夜里彈琴,你沒有聽到?
我沒有彈琴!我狠狠地盯著老太婆。
你是在彈鋼琴,我也聽到了。老太婆身后的保安這次肯定地說。
你房間有人嗎?
有人——
那一定是她在彈,你聽,還在彈呢。小保安紅著臉,正了正那只看起來碩大的帽子。
這次,我也聽到了鋼琴聲,我朝屋內走去,老太婆和保安也跟了進來,可是鋼琴前根本沒有人。只有琴鍵兀自在空氣里一個一個上下起伏著,仿佛有一雙隱形的手在輕輕地彈奏。彈的正是那首《秋日私語》。
房間里的燈開始明明滅滅,我們三人面對這一幕開始失控地尖叫起來……
那個晚上,我尋遍房間的每個角落也找不到她。我甚至絕望地發現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說她叫鬼,難道她真的是鬼嗎?一想到這里,我感覺我的房間里詭異陰森,鬼魂四伏,正在暗處窺視著我,我拿了件衣服倉皇跑下樓去。
第二天天剛亮,我跑到對樓,小區樓房的建設都是一樣的,我找到了她與我相對的那間樓房,按了很久的門鈴,直到隔壁一位晨跑回來的阿伯啞著聲音說,小伙子,你找誰?你按錯門鈴了,這房子一直是空的,沒有人住。
一整天,我精神恍惚。
晚上我去了“極速藍光”。我見到她正坐在吧臺前的高腳椅上,無聊地旋轉著,她見到我,朝我神秘地笑著,我走近她,她說不請我喝一杯?
我要了兩杯瑪格麗特。我朝她推過一杯,陰冷著問昨晚是怎么一回事?
她看著眼前的酒杯,拉聳著腦袋,長長的黑發遮住了她的側臉,良久,她抬起頭用冰冷的口吻說,我昨晚一直在聽你彈鋼琴,聽,就是這曲《秋日私語》。她的眼睛閃著詭異寒冷的光,牢牢盯住我上衣口袋。
我的手機在震動,我拿著手機朝洗手間走去。讓我心驚的是手機鈴聲竟然被改成了《秋日私語》的和弦音。來電顯示上是陳爽的名字。
你在哪?他問。
我在“極速藍光”,你過來吧。我說。
你還去那?陳爽在電話里的腔調因恐怖而發顫。你不知道,昨晚那里出了一宗兇殺案?就是那個,那女的,那個鋼琴師被殺了。腹部被歹徒連刺三刀,在洗手間被人發現后,因失血過多已死亡……
電話從我手中滑落,我從洗手間的鏡子里看見背后雪白墻壁上刺目的紅色血跡,那些已經凝固的血跡呈往下蔓延的趨勢,驚慌中,我奪門而出。
再回到昏暗酒吧里,除了為數不多的幾個人外,根本不見她的影子。吧臺上擺著兩杯瑪格麗特,一杯沒有人動過,一杯已喝了三分之一。
那個女人呢?你見到她了沒有?我顫著聲音問酒保。
先生,你在說什么?酒保困惑的眼神讓我頭皮發緊。
剛剛與我坐在這里喝酒的女人。我努力使自己鎮定。
打你進來就只有你一個人,你要了兩杯酒。而且你一個人在自言自語。他奇怪地看著我。
你們這里的鋼琴師呢?那女的,穿黑裙的女人。剛和我坐在這里喝酒的那個女人。我不甘心,這簡直就像一場惡夢。
先生,別跟我開玩笑了。她,她昨天晚上十一點多鐘死在我們酒吧的洗手間里……
胡說,騙人!我開始歇斯底里起來。手中的酒杯跌落在地,紅色的液體在黑暗中暈開,形成一個怪異的形狀。
酒保的的眼神惶恐渙散,眼睛直直地盯著我的身后。
我沖出了酒吧,我看見了她,她站在街的對面,在桔色街燈的陰影中朝著我似笑非笑,我不顧一切地沖過去,就在那時,刺眼的燈光中我聽到了尖銳的剎車聲,……依依那精致美麗的面龐閃過眼前,帶著不可琢磨的笑容。
責編/昕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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