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安延的名字,每隔幾天就會跳到我的耳朵里。家寧說,安延是個才子,又狂又冷漠,你知道嗎?他的畫十五歲就上過全國美展。
是嗎?我淡淡地說。
此時,我正與家寧曖昧著。不過是一起吃吃飯看看電影,他總想親吻我,我總是淡淡地拒絕。
宿舍里的室友都戀愛了,我只是寂寞,恰巧他出現。他拾到我的課本,然后找到我的宿舍里來還我,黃昏的光線中,我看到一個略顯蒼白的少年,瘦而且高,抱著一個籃球。那天,我恰巧又百無聊賴。
于是我常常陪家寧去打籃球。所有人都以為我是他的女友,有一段時間我以為自己是,可是,我知道自己并不是。
因為,我沒有那種怦然心跳的感覺。
安延的名字卻在我腦海里一閃一閃的。
有一天我到家寧的宿舍里去玩,我翻著他的相冊。我看到一個男子,他坐在海邊,海風吹起他的白襯衣,他昂著頭,眼神清涼,他的長相亦很讓人驚艷,有女孩子似的清秀,卻又剛毅。
我的臉莫名其妙紅起來。
我好像很隨意地問家寧,這個是誰那個是誰,我指了幾個女孩子,都是他的高中同學,最后,我指了這個男孩子。
這就是安延啊,家寧說,氣質好吧。
一般。我淡然地說。
再去家寧宿舍的時候,我偷了那張照片。
常常,我會在夜晚打著手電筒看那張照片,一遍遍地看,花癡一樣迷戀這個眼神薄涼的男子。在家寧的訴說中,我大概知道了安延:父母離異,父親在加拿大,母親在法國,他跟著外婆,畫畫,現在中央美院讀大二。
春天的一個黃昏,家寧在樓下嚷著我,小隱,小隱。
我探出頭去,看到那棵梧桐樹下站著兩個男子。
一個是家寧,而另一個是安延。
那個黃昏后來定了格,在我的記憶中,那么凄美動人,閃爍著詭異的香。桐花開了一樹樹,一個穿著淡白麻色襯衣和牛仔褲的男子,站在樹下,并不看我,而家寧嚷著,小隱快下來,我們去喝酒。
那是我與安延的第一次相見,我們一直沉默,他并不看我,我亦并不看他。
二
我仍然偷偷看安延的照片,他本人比照片還要具有一種魔力,有些男子就是這樣,天生具有一種巨大的誘惑力,根本無法抵擋。
而家寧對我的好讓我感到無名的壓力。
我說了分手。
他笑笑,分什么手?我們又沒有談戀愛。
這樣豁達的態度倒讓我局促尷尬,而且有微微的失落,他不愛我嗎?我說那就好,我們就當哥們兒吧。
當哥們兒是拒絕愛情的最好方式。
家寧說,安延又要來了,夏天來,他想來海邊寫生。
我的心亂跳著,假裝不在意,哦了一聲之后就去取錢,我去了市里最好的商場,然后挑著衣服,一件又一件,直到卡里的錢所剩無幾。
三條裙子,一條白一條紅一條黑,我喜歡濃烈到死或清淡到無。挑來揀去,我穿了素白的裙,然后等待安延的到來。
頭發也是做過的,燙了煙花燙,十分佻達。
夏天的午后,蟬瘋狂地叫著,學校里放了假,我和家寧,等待著安延的到來。家寧看著我的新發型說:小隱,你還是應該留黑的長發,這個發型,不適合你。
我說你的眼光太單純,黑的長發,那是瓊瑤小說里的女主角,過時了。
三
來的居然是兩個人。
安延的后面,跟著一個高個兒女孩子,短發,燙著大花,穿著牛仔熱褲,黑色的蕾絲吊帶,一個巨大的紅包,上面畫著畢加索的畫。
剎那間,我覺得自己好像小丑一樣,我甚至討厭地看著裙子上剛剛濺上的污點,甚至沒有禮貌地伸出手去。
安延介紹著,我的女友宋宋。
宋宋很親昵地依在安延的身邊。
那夜,我們仍然去海邊,第一個喝醉的是我,我的裙子讓海水打濕了,懶得去管,喝醉了,我唱戲給他們聽:你妻不是凡間女,妻本是峨嵋一蛇仙。只為思凡把山下,與青兒來到西湖邊。風雨湖中識郎面,我愛你深情款款風度翩翩……這是我第一次唱戲,家寧驚訝地看著我,小隱,你會唱戲?
我唱得極盡婀娜,這段白素貞的大段二六轉流水是我最喜歡的,母親喜歡唱戲,《斷橋》這一折,是我從小就唱的,可惜,一直沒有找到聽的人。
如今我找到了,他卻已經是別人的許仙。
我很曼妙地翹起蘭花指,繼續唱著:縱然是異類我待你的恩情非淺,可憐我枕上淚珠都濕遍,可憐我鴛鴦夢醒只把愁添……是的,我是唱給他聽的,此去經年,過了今夜,我與這個男子還有什么關系?
當著他的面,我與家寧調起情來,剝了小龍蝦喂到他的嘴里,家寧近乎受寵若驚,我還讓他拉著我跳舞。
我們跳得很熱烈,跳的是貼面舞,我一邊跳一邊掉眼淚,家寧說,小隱,你喝多了,實在太多了。
安延和那個女孩子也在跳舞,他們也跳得很熱烈,女孩子的腳踩在安延的腳面上,這個動作極其輕佻。我對家寧說,親愛的,你想吻我一下嗎?
家寧顯然嚇了一跳,我嘻嘻地笑著:你不至于連接吻也不會吧?
猛然間,家寧低下頭,吻住我。
我們牙齒碰到一起,分外地響。
我哈哈笑著,然后讓家寧抱著撲到大海里,在海水里,我把頭深深地埋進去,我知道我流了眼淚,和海水一樣,咸的眼淚,那么咸那么咸。
那張安延的照片已經讓我壓了膜,我怕常看照片會毛了,我仍然打著手電筒看,所有人都以為我在看小說,可我那打開的小說永遠只在那一頁,因為那一頁夾著安延的照片。
眼淚,一滴滴落到那一頁上,后來,那一頁的字全模糊了,我再也看不清上面的字。誰說不愛你,這模糊的第236頁就是證據。
四
以后每隔幾個月,安延就會定時出現在我和家寧的面前。
而他身邊的女子總是不同,每次來每次不同,那些女孩子,鮮艷佻達,明媚地笑著,小蛇一樣纏著他。
就像我小蛇一樣纏著家寧。
我們之間,好像隔著一堵墻,雖然也親吻,雖然也和所有戀人一樣去操場上隱秘的地方看星星。
有一天,下了雨,我一個人在操場上看雨,冰涼的看臺上,只有我自己。
我哭著,雙肩顫抖著,哽咽著。
一把傘撐在了我的頭上。
家寧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我的身后。
會感冒的,家寧說,回去吧,我知道你心里的苦,如果想分手,你就說,我不逼你,不要哭了。
我抬頭看著這個大男孩兒,他總是這么善良,這么善解人意,他甚至知道我的不喜歡,我內心的苦。甚至,知道我所有的一切,他不過是那張我必然要打出的牌,只不過,為了贏這一局。
彼時,離畢業兩個月又三天,我撲到家寧的懷里,不是分手,卻已經分手,我說了謝謝,謝謝他配合我出演這一幕。
家寧最后一句告訴我的話是:安延,他不適合你,他自戀,愛的是他自己。
我慟哭。決定去北京,是的,我要去北京,去找那個叫安延的男子,我想問他,愛嗎?如果愛,請不要再演戲了。
他帶來的女子,個個美貌如花,可我知道,她們也是他的牌,與他無關,他給我看,一張張,殺傷力極強。
到北京,我去中央美院,去找那個我相思又相思的春閨夢里人,我知他喜歡我,就像他知我喜歡他一樣,我們不過是不停地做秀,他一趟趟來A大,無非是來看我,雖然帶著女友,可那些女友,是道具。就如同,家寧是我的道具。
可惜,我來晚一步。
他的同學說,他去了法國,他的母親,希望他去法國深造。
五
畢業后我執意來到北京,來到離中央美院最近的一個公司做了一名員工。
很多個黃昏,我去中央美院的院子里獨坐。我喜歡那里的氣息,我喜歡的男子,曾經每天穿行在這些樓和這些樹之間,他曾經佇足嗎?曾經在一棵樹下想我嗎?
家寧也來了北京。他本來可以回他的家鄉工作的,可是,他也來了北京,離我五里之外的一個公司里做主管。
我們還和從前一樣,一起吃飯,一起看歌劇。
沒有人提起愛情。他只和我說有人給他介紹溫柔的女孩子,指給我看她們的照片。我總是給他參謀說,這個行那個不行,甚至,他帶我去相過親,我坐在離他10米遠的咖啡廳的角落里,看他和那個女孩子談著什么。
那時,我總會點起煙看著外面,有時外面下雨,有時不。
家寧相親終于成功,是一個教授的女兒,非常依賴他。
在結婚前一天的晚上,家寧請我吃飯。我們來到一個極有情調的西餐廳,他點了紅酒。
他說,我們都喝醉吧。
我看著他,這個一向理智而謙卑的男子,忽然眼中冒出了決絕。
好,我說,我們喝醉。
我們喝了5瓶紅酒,之后,又喝了20瓶科羅娜,不停地去衛生間。之后,我們來到長安街,已經深夜,他說,小隱,你能給我唱段《白蛇傳》嗎,我想聽。
這句話讓我眼睛濕了。
我搖了搖頭,是的,我再也不會唱了,永遠不會了。
他撫摸了一下我的臉,小隱,你永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我是為你才結婚的,結了婚,我就死心了,而你,可以不必有那么大壓力了,如果你現在要我,我可以不結婚了,你知不知道?
雨開始下,我笑了笑,覺得自己很從容,其實我很慌亂,我到底想要什么?我自己都糊涂了。
我捂住自己的臉,哭了。
六
三年之后。
我開自己的公司,有秘書送來請柬,是美術館一個畫家的畫展。美術館的每次畫展我都要去看,喜歡畫,是從安延開始的。
打開請柬,我看到那個遠隔了數年的名字,安延,一個字又一個字地跳到我面前,是的,是他,他來開畫展了。
旅法畫家安延。
而他不知,這個文化公司就是當年那個唱《白蛇傳》的女子開的。
手,有些許顫抖,而此時,我已不再是那年海邊的那個女孩。我收拾好臉上的妝容,一個人去了美術館。
他正被許多人包圍著,還是那樣飄逸挺拔,我遠遠地看著他,并沒有走近。他的畫,如此憂傷如此空靈。
我站在一幅畫前。
是海邊,我們曾經的海邊,有4個男女,變了形的男女,地下,好多青島啤酒瓶子躺著,畫的名字叫《那年夏天的海邊我在戀愛》,他在戀愛?是的,他在戀愛。
轉過頭去,我看到一個留著長發的女子出現在他身邊,是地道的法國女孩子,白皙的臉,藍色的眼睛,他輕吻她的面,她挽住他的手。
我知道,有一種愛情是相濡以沫,而有一種愛情,是相忘于江湖。
即使安延沒有這個女子,我們亦是回不到從前,好多事,好多人,過去了就永遠地過去了,再尋,亦不是當時的顏色。就像一張畫,染了墨,多年之后再染,一定不是當年要的顏色。
也許我愛的,只是自己的青蔥歲月,而那個人,恰巧于那個時刻出現,除此之外,還有什么?
我回到家,翻看當年那本小說,想找那張照片。
結果我找遍所有的書,都不曾找到。
責編/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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