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隆年間,南兆縣有兩家藥鋪,一家“王記”,掌柜王直,三十歲,矮胖面黃;另一家“張記”,掌柜張明遠,也是三十歲,瘦高臉白。他倆的醫術是跟一個叫悟天的和尚學的,剛學成,悟天就云游去了。兩人各自開起了藥鋪,生意都紅火。
縣衙每年召集醫界名流,推選縣里的“藥王”。前些年,“藥王”在“王記”和“張記”間輪轉,可這兩年接連停留在“張記”里。今年,張明遠再次奪冠后,拍了下王直的肩,沒說話,好像是懶得彎一下腰。
之后一個月,王直沒在他們常喝茶下棋的茶館露面。張明遠皺著眉頭想:“藥王”的事傷他心了?不至于吧,我的命他都能救,這點小事怎會……
王直救張明遠的命是在學徒時,兩人上山采藥,張明遠讓蛇咬了腿,王直把嘴貼到他腿上,給他吸出了蛇毒。悟天說要不是吸出毒,張明遠的小命肯定完了。
正想著,王直來了,他手搖折扇,扇面散出異香。他說去西岳勝地游玩了,在那邊買了這個稀罕的折扇。只見那扇骨是檀香木的,扇面頗為奇特,非紙非布,像是皮,可比動物皮薄得多,異常細膩,發出的香氣讓人產生一種欲望。張明遠嘖嘖稱奇,一個勁地嗅那香氣。
此后,張明遠天天找王直下棋,王直沒來,他必派人去請。等候時,他踱來踱去,不停地張望。王直一到,折扇一搖,他就安靜了,不時大口吸氣,神情漸加爽朗。王直在棋桌前坐下,便不再開口,只把扇子用力地扇。
日子過得飛快,張明遠對扇香愈加喜愛,王直累得手酸,不得不停下時,他搶過扇子自扇,猛嗅香氣,好像在吞食香饃。可是這天,張明遠沒來茶館。王直看著扇子,靜靜地等了一會,往“張記”藥鋪去了。
“張記”藥鋪里哀號震天,張家老仆人抹著淚說:掌柜的早上沒起床,叫他沒反應,一摸人沒氣了。王直奔到直挺挺躺著的張明遠身前,給他摸了脈搏又翻了眼皮,然后閉眼嘆口氣,說:“辦后事吧。”
在張家忙著搭建靈堂之時,王直腳步沉重地走回茶館,呆呆地瞅著那把扇子,面無表情。旁邊桌子坐著的客人同他搭訕:“這位客官,你看這扇子看了半晌了,可看出了什么名堂?”
王直頭都沒轉,隨口答道:“這扇子沒用了,我正琢磨怎么脫手哪。這真是把寶扇啊。”
那位客人來了興趣:“一把扇子也能稱得上是寶?它寶在哪里?”
王直這才轉過頭去,見這中年漢子相貌堂堂,眼光如電,像個精明的生意人。他讓那人靠近,貼著那人耳朵講了一大通。那人聽了像被刺了似的跳起來,奪過扇子緊緊盯著,又將扇面貼到臉上摩搓,再扇出香氣大口嗅著。忽然,他發出了一聲抽泣,大顆淚珠從眼中滾落下來。然后他把扇子貼到胸前,再不放手。
王直正愣著,進來兩個隨從打扮的人,同那漢子耳語了幾句,隨從便說扇子他們買了,讓王直開價。王直眼珠轉了轉,開口要八百兩。兩隨從二話沒說,解下身上包裹,數出八百兩銀子,從桌上推給了王直,拉著漢子走了。王直沒想到這么容易就把沒用的扇子換了八百兩銀子,感覺像做夢。他吁了口長氣,土黃的臉頰泛起一層油亮。他自語道:“去給那位仁兄上炷香吧,不知他明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唉——,人哪,為啥總要自以為是呢?”
他提著銀包在街上游蕩,想著到哪兒享受,忽見擁來一群衙役,齊叫:“就是他!”上來把他捆個結實,押進了縣衙。大堂上,平日一臉和善的程縣令臉色鐵青,聲色俱厲地喝問扇子是從哪兒來的。王直只說是在西岳勝地買的,問他買自哪家店鋪、何人之手,他說是個算命的,不知名姓。程縣令身后站著買扇人的兩隨從,不時對程縣令嘀咕幾句,顯然是在操控審問進程。見實在問不清扇子來源,一隨從干脆從案臺上抓一把令簽扔下,厲喝:“打他五十大板!”王直被打得昏死過去。
王直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昏黑的牢房里。從喜得八百兩銀子到身陷大牢,感覺只有眨眼工夫,而這一喜一悲都是那把扇子帶給他的。他不由得回想起獲得扇子的過程,也回想了使用扇子的用心。原來,爭奪“藥王”的再一次失利,強烈地刺痛了他的心,尤其是張明遠連句話都不愿跟他說的驕狂舉動,讓他覺得那是一種極大的羞辱。他咽不下這口氣,可又無可奈何,就外出散心了。
在西岳勝地,他遇到個算命的,黑紗蒙面,假嗓子說話。只瞟他一眼,搭三句話,那算命的就套出了他的心事,然后向他兜售扇子,說這扇子能助他實現心愿。他開始不信,算命的向他詳述一番,他又搖扇一試,果然神奇,當即掏二十兩銀子買下。
回來后,他先配制了使人上癮的藥液,泡那把扇子。扇面是特殊材料,可吸留藥液,泡后扇起來藥的成分就隨原有香氣散出,讓張明遠在不知不覺中聞香上癮。他再配制能致人中毒身亡的藥液泡扇面,把毒氣不停地煽向張明遠,終于使張明遠命喪黃泉了。那么,王直同張明遠坐在一起,他為何不上癮中毒呢?那是因為搖扇后,王直就施展起閉氣功,將毒氣擋在了體外。閉氣功是他從師父那里偷學來的。
這一切做得天衣無縫,怎么就突遭橫禍,那個買扇子的中年人是誰呢?沒幾天,判決下來:斬立決。他呼天喊地都沒回應,只好認定是謀害朋友遭了報應。可他萬萬沒有想到,行刑的前一天晚上,有人來探監。
來人裹在帶風帽的斗篷里,難見面目。可當風帽掀掉露出臉來,王直驚得翻下白眼暈倒在地。來人竟是張明遠。他掐王直人中,讓王直蘇醒,講出一番石破天驚的話來。
今年“藥王”選拔過后,張明遠察覺到了自己對王直的輕慢,想向他賠罪,卻不見了他人影。王直回來就對他賣弄扇子,他一下被那扇香迷醉了。那是女人的體香啊!張明遠尚未娶妻,怎經得住這種香氣的誘惑,很快產生了依賴,沒了這香氣他覺得像沒了空氣。然而張明遠是個極有見識的人,時間一長,他產生了疑慮,而王直搖扇子時閉口不語,讓他猛地想到了學徒時王直偷學師父閉氣功的事,他恍然大悟:那氣味里有文章。他憑借從師父那里學到的迷藥學和毒藥學知識,仔細研究了那氣味的變化,確定氣味中先摻有迷藥后摻有毒藥,再嗅幾天,他就要上黃泉路了。
當確認王直要置他于死地時,張明遠想:我的命是他救的,現在他要拿回去,我沒話說,誰讓我招他怨恨哪。于是他就死了……
聽到這,王直恨恨地說:“沒想到你這么詭計多端。你一定也在師父那里偷學了什么!”張明遠詭秘一笑,說他偷學的正是假死功,能假死三日再復活。他說死后三天老仆人把他從棺材里救出,本要遠走他鄉,可聽到了王直入獄的消息,他感到事有蹊蹺,便密訪程縣令,程縣令老母病危時,是他把老人從閻王殿拉回來。程縣令念救母之恩,向他透露了有關王直案情的驚天秘密。
你道那聞扇香落淚的中年人是誰,竟是微服私訪的乾隆皇帝。王直哪里認得,為賣掉扇子,他把從算命的那里聽來的關于扇子的隱秘全抖了出來。他對皇上說,這扇子的香氣非同尋常,扇面是女人的皮膚,而且不是一般女人的,是乾隆帝的愛妃香妃的皮膚。香妃病逝入葬前尸體被偷換了,熟皮高手把剝下的香妃皮制成了這把扇子。皇上拿過扇子一聞,果然是香妃的體香,難忍的哀傷潮水般涌進他心中,差點將他擊倒。買下扇子,他們直奔縣衙,亮明身份,責令縣令查辦盜尸罪犯……
搞清了自己入獄原由,王直知道難逃活命了,不禁嘆道:“人算不如天算,當你逞能時,老天早給你設好了結局。”
張明遠也十分感傷,“人確實不該逞能啊,我現在才明白當年師父為何不辭而別,那是因為我們偷學他的絕技傷了他的心啊。我們還自以為做得高明,沒被他發現,其實他是心知肚明的。以前我自認為處處比你高一籌,總在你面前表現得傲慢,現在我懂得了這是十分傷人心的。所以,你怨恨我,我也能理解。我不能讓你就這么死了,那個算命的說的純屬子虛烏有,人死后皮膚怎會發出香氣,這都是騙子的招數。我去找皇上求情。”
第二天,張明遠來到皇上下榻的驛站,見已是護衛林立。他猛然醒悟:真是昏了頭了,堂堂天子是一介草民想見就見的嗎。但既然來了,就試試吧。結果大出意料,他報上名去,很快傳下話來:皇上召見。
他戰戰兢兢進了驛站,沒敢抬頭,聽到上面柔聲問:“你前日可假死過?”
張明遠點頭稱是。上面的語調陡然變厲:“大膽刁民,你假死前可說過‘聞扇香而死猶如擁香妃入眠’的話!虧得案犯王直舉報,不然朕的香妃被你污辱了朕還渾然不知。”
張明遠明白了,自己對王直的一片誠心被他當成了驢肝肺,他臨死也要抓我做墊背。唉!人心怎這么難測啊。
曾經的兄弟一起上了刑場。王直眼中閃著幸災樂禍的神情,而張明遠則是兩眼空茫。就在人頭即將落地之時,從看熱鬧的人群頭頂飛來一人,頭戴斗笠面罩黑紗,他給雙臂運足氣,伸向兩把同時砍下的鬼頭刀。刀砍在他的手臂上,竟毫發無損。
這人對監斬臺上的皇上一抱拳,用假嗓子道:“皇上,這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賬應算到我的頭上。”
皇上細瞧來人,皺起了眉,“原來是你,你引導朕找這把扇子,說找到這扇子就能解除朕對香妃的思念之痛,可卻讓朕看到了這些無賴對香妃的污辱。你到底是什么人,有何居心?”
那人呵呵一笑,說他本是出家人,骨子里竟是混世魔王稟性,以參與眾生的喜怒哀樂為樂。他向皇上要過扇子,講了它的來歷:扇子是江湖中無聊之徒所制,扇面哪是什么香妃皮膚,只是鯊魚皮。鯊魚皮熟后細膩、光滑、透明,浸泡在香水、藥液中,就可吸留香味、藥物。制成扇面,一搖動,吸留的氣味、藥物便散發出來。制作者將與香妃用的同樣香料吸入扇面,謊稱扇面是香妃皮膚所制。
來人說扇子輾轉到了他手里,他打算搞個惡作劇。當時在西岳巧遇了喬裝的皇上,被他慧眼識破。套出了皇上的心事,便蒙生借皇上的手捉弄兩個人的念頭。他讓皇上在某時到南兆縣找一把扇子,說那扇子可解他心中痛楚。在這之前,他已設法把扇子賣給了他要捉弄的其中一個,并誘使那人用扇子坑害另一個。他知道這兩個人都有絕技,不會在害人游戲中喪命,讓皇上折騰他們一番后,他還要救他們。這兩個人就是……
他轉向跪地的王直和張明遠,摘掉斗笠扯下黑紗,換成真嗓音,“你們兩個自作聰明的小人,我好心教你們醫術,你們竟偷學我的絕技,不整治你們,難出我心頭惡氣!”
兩人頓時傻了眼,這人竟是他們的師父悟天。
這時,皇上被氣瘋了,拍案怒吼:“大膽,你竟敢把朕當猴耍!”
悟天高叫:“皇上,貧僧就是來賠罪的。這顆禿頭您拿去!”說完他化掌為刀,往脖頸一削,那顆頭就滾落在地。人們驚呆之際,那頭砰地炸開,冒出大團黑煙,把師徒三人遮住。等黑煙散盡,三人已無蹤影。皇上知道悟天是世外高人,難以捕捉,也就隨他去了。
悟天使出獨門幻術救出兩徒弟,面露愧色道:“為師一生不守本分,玩世不恭,計較恩怨,把你們也引上了張狂、狹隘的邪道,如此下去早晚要走上絕路啊!今后我們之間的恩怨一筆勾銷,過平常日子吧。”
張明遠擁護師父的觀點,王直悶了半天,說想再看看那把扇子。扇子到手,他猛地撕下扇面,塞進嘴里吞下了肚。張明遠驚叫:“那里面不知吸了多少毒!”
王直隨即中毒痙攣,臨死前吐了一句話:“你們寬恕我,讓我又欠賬了,活著沒意思……”
悟天哀嘆:“他怎么還走不出那個圈啊!”
(責編/鄧亦敏插圖/黃全昌)